得闲斋出租记 2020年08月02日  南山松

  ■ 南山松

  风霜的侵蚀,岁月的磨打,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都是悄然的摧残,直到物也非,人也非,满眼一片狼藉,给人空留无限感慨。

  得闲斋,是我给曾经居住的小屋取的名字。一回想起她曾经阳光温暖可爱的样子,就让人遐想和惆怅。虽然只有七八十平米,二室二厅,但是她在东面,又是正南正北的坐向,客厅的窗子在东墙上,两间卧室在南面,还有一个五米多长的大阳台,冬天客厅满屋阳光,两间卧室一到正午,太阳会晒满床,整个房间都是明亮的金辉,被子、衣物、空气都透着太阳的味道。厨房的窗子对着一个大操场,操场周边都是修剪成宝塔状的柏树,操场上总是龙腾虎跃的身影,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嬉戏。得闲斋到闹市中央地带大约八分钟路程,到长江堤岸散步观景,也就三五分钟的路程,真正是闹中取静。

  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新房,自是欣喜不已。装潢的一砖一木,都是我骑着自行车奔波于各大建材市场精挑细拣买来的。客厅到卧室地面进行了严格的防潮处理,一层柏油一层油毛毡,反复铺砌五层。之后房间地面是上等的硬木地板,客厅铺美丽的大理石,腰墙用木板贴着,与门的颜色一致。一家四口住在里面,其乐融融。我的许多论文,就是在南窗前完成的,后来都一一发在核心期刊上。

  得闲斋是那么秀气,那么典雅,如果不是太小了,也许我不会弃她而去。家中人口多,只好去买一个大点的房子,于是就搬离了得闲斋。房子先是空着,偶尔过去看看,无人居住时门窗紧闭的时候多,也就有一种萧疏之气。有人劝我出租,说既有人气,又能改善生活。听着觉得有道理,况且老爸自从十年大运动丢失工作后,就没有一分钱收入,房子出租也是能解决点问题。

  第一次出租给几个外地来的九零后聋哑人,小朋友们是以在街巷卖小工艺品为生的,一个月六百元房租,他们没有讨价还价,房租也从不拖欠。大约半年多,因谋生艰难,他们离开了这座城市,提前终止了租约。走时,房子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归还给我,还将他们买的大蒸锅和电饭煲留在厨房,我送他们走,有点淡淡的忧愁,不知道这些孩子未来将向何方,他们一个个出落得水灵灵的,可是命运偏让他们不能开口说话。送到大门口,挥手作别,彼此依依不舍。

  第二次,中介大呼小叫说有人要租房,是当地某职能部门的官员。见面时,讨价还价,硬是要将本已底价的600元砍掉50,中介背后教导我:“你不要太实心眼,房子租600元,你就要报高200元,很多人喜欢讲价。”此局长一人居住,他开着一辆不错的车。他说自己本来有房,因为二婚,生孩子一个月不到,老婆又和他离婚了,漂亮的房子都归年轻的老婆了。说看中我的房子,更重要的是门前停车不收费又好停,而且住房也没物业管理费。合同签的是半年,住了三个月后,因为一扇纱窗被他关时不小心弄坏了,要我赶紧去修。我因在外出差,叫他自己负责修,到时我出钱。到了付房租时,局长不愿交租,理由是他喊我修理我不及时,说从此不交房租了。我叫他不交房租赶紧搬出去,他说就不搬,他喜欢这里。后来经过反复说理,这位局长大人终于将房租交了。租期一到,局长还要租,但强调房租只能五百,我坚决把他赶走了。他一个人住着,小损是免不了的,房内设施未遭大的破坏。

  房子空了不久,中介又带来一个中年男人 ,个头不高,但很精悍。男子说自己在周边的工地上干活,是重庆人,带着老婆孩子在身边。对中介报的700元房租也未有异议。谈妥后,签了三年合同,已是午饭时分了,骄阳似火,男子坚持要给我和中介每人买一瓶王老吉解渴。他住进来后,又向我咨询孩子上学的事。其实上学真是个大问题,借读很不容易。看他们人生地不熟,我就发动很多朋友帮忙,终于帮他把孩子弄进了就近的一所非常不错的小学。

  租住了一年多,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告知要退租了,先前规模浩大的楼群建设,突遇寒潮,无法按既定目标进行,他也失业了,只好回老家去。本来合同注明毁约是要扣留那一千元押金的,但是看到他拖伢带仔一脸艰辛的样子,房间又收拾得干干净净,心软了,一分不少全退给他了。清早下着大雨,赶到旧院为他们送行,彼此突然像老友分别,竟有点黯然神伤。

  得闲斋一下子又得闲了。忙于工作,也没太上心去推租。有一天偶尔听一个群友说有熟人要租房,我赶紧推荐给她。她的朋友是个做美容的小姑娘,胖乎乎的,她也说喜欢门前停车方便、环境又好的这个房子。没有周折就定下来了。楼上房主因婚变将房子卖给了一个从县城调进来的女领导。女领导带着前夫一起生的孩子,嫁给了一个很帅气的男人。新婚,他们把房子重新装修,把卫生间挖漏了。这个女领导竟敲开门到我的卫生间让工人把吊顶挖几个大洞,观察漏水情况。小姑娘没有向我汇报,半年后等我知悉时,在区政府做领导的女人又离婚了,房子也转手卖了,我的精致的卫生间,第一次遭到外人的摧残,破相了,那张丑陋的脸,比那个女领导丑陋的脸还要难看。

  小姑娘因为要结婚离开了浔城,房子又获得了自由。我不忍看到她老态萧瑟的样子,于是又对她进行了简单的维护、装修,墙上贴了漂亮的墙纸,换上明净的窗帘,除了卫生间顶没有修缮,整个屋子都焕然一新。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内时,窗外琵琶树上的鸟儿也苏醒了,叽叽喳喳的,很是有趣。

  关了近半年的房子,突然中介又来电说有人要长租,家属听说对方要租一年,赶紧应承。租客是个驼着背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的眼睛很是诡异,一看就是老江湖。他自己说是本城某纺织厂的下岗工人 ,因为拆迁要租一年。他说自己的房子被强拆了,拆迁队不断有人丢砂石,太恐怖了,只好搬走。听了他的话,有点同情。

  签合同前,我又像之前每次迎接新的房客一样,将房间打扫干净,留一套新的拖把、扫把、拖鞋、抹布给房客用。然后与他约定:我这个房子的装潢不容易,希望您能像爱惜家里的财物一样对待她,不要用水兮兮的拖把拖木地板,不要破坏墙面装修等。驼背的男人很坚决地说:“你只管放心,我们都是过日子的人,哪会不爱惜你的房子呢!”

  5.12,一个灾难的符号。这一天房客退房了。我如约去收房。进到房间,我却被得闲居的惨状惊呆了:墙上到处不是房客挖的大大小小的洞,就是将墙纸给我剐下,半掉着。大大小小的钢钉打过后又拔掉留下的窟窿,美丽的墙纸上百孔千苍。阳台和厨房墙上洁白的瓷板上涂满了黑色的涂料,问他为何弄成这样,他说墙上是鞋油,洞眼是装空调、电视、挂物等弄的。木地板烧了一大块,说是冬天烤火烧的。再去检查那台三菱空调,不转动了,完全给他们毁坏了。厨房更是脏到极限,第一眼像踩进了旧时农村的旱厕。除了对外的防盗门,每个卧室的门锁都被卸走了。

  得闲居而今衣衫不整,满屋狼藉,仿佛是遭遇了劫匪的疯狂洗劫;又如一个美丽端庄的卖艺女子,偏遭一群醉酒的流浪汉的践踏。先是那个局长的猥亵,让她颇为伤感;再是浔城某女领导突然进到房间的破坏,让她初感暴力的险恶;再是这个遭受拆迁之苦的驼背人一家的蹂躏、洗劫,彻底让她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要恢复她的典雅,修补她被强盗们撕破的衣衫,真不是所收到的微薄的房租能解决的。如果我扣除他的一千元押金,他会撒泼到何种程度?叫他缴清水电费时,他都不满。一切,只因我是个只会论理的书生,此时才领会古人所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真谛。

  九零后的那些聋哑人,他们虽然身体有疾,但心里还有阳光和向往;工地上的泥水匠,其貌不扬,但他拖家带口在工地谋生存,却不失灵魂的洁净与高贵。他们虽然都是外乡人,但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浔城本地接触的三个人,两个官员,一个也被强力欺压过的驼背工人,他们无论外形的美与丑,却一律对无言的得闲居采取强暴粗野的态度,手法之野蛮,让江南这座城花容凋尽,一片荒芜。

  得闲居,曾经透着芬芳典雅的女子,几遭野蛮摧残后,飘零在寒风中,满目凄然。浔阳江头的琵琶女,也许都比她要光艳。

  人的高贵,不在出身。行事守契约,对那些无言之物也能有一份温情,即使卑微如蝼蚁,其灵魂也会散发馨香。而那些能偷就偷,能骗就骗,不择手段,奉行丛林法则的人,终其一生,不过还是丛林里的一头野兽而已。

  得闲居,见证的是一个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