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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向北

  我终于上路了,满怀青春般的期待。

  就像虔诚的教徒去往某个圣地,接受期盼一生的朝拜与洗礼。

  从赣西北幕阜山深处的修水出发,经过几个小时翻山越岭的颠簸,汽车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九江。未敢停歇,赶紧上九江火车站买票,车票是K68次19:54分九江——北京西硬卧快车。在如今“和谐号”动车和众多高铁呼啸之下,昔日以速度取胜的快车正在被时代远远甩下。离发车时间尚有两个小时,站台上,列车进站出站不断发出尖锐的汽笛声,混杂于行色匆匆南来北往的旅客间,我提着一只大行李包在偌大的站前广场踯躅。

  古有吴头楚尾、浔阳故郡之称的九江,我并不陌生。多年前,曾在这儿的一所师范院校度过三年美好时光,那三年,是我人生旅程中极为重要的一站。我有幸在那儿遇上一批良师,像教古代文学的梅俊道老师,教学谨严,颇具实证之风,我的一点古文学底子就是那个时候打下的;教现代文学的卢文一老师,以他略带老上海方言的缓慢讲述,常把文学青年的我们带入到鲁迅郁达夫沈从文那一辈文学大师的仰慕之中;教外国文学的刘良吉老师,他的翩翩绅士风度,配以风趣幽默的语调,第一堂课就为同学们打开了世界文学的一座座宝库;另外,我还多次聆听过鲁迅研究专家李彪教授的课,身形魁梧的李彪教授常给我一种仰止的感觉,并非仅因了教授身后屹立的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巍巍高峰,更多的是教授身上不时闪现的睿智与光芒,以及那种老辈文化人一脉相承的对家国民族的挚爱、悲悯与忧思。

  当时学校有幢气派漂亮的图书馆。记得每逢不喜欢的课,我就冒着扣饭菜票的危险,偷逃进图书馆。那里大量的文学作品,对于一个先前仅接触过三国、水浒、西游的乡下孩子,不啻饥饿者遇见香喷喷的面包,我狂热地爱上了它们,常常不知白天黑夜地泡图书馆,如饥似渴地阅读,做读书笔记,开始模仿着写一些自认为小说的东西,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做起了作家梦。至今那十几大本的读书笔记和一大摞的手写稿仍像宝贝一样,置于我的书案之上。每每翻阅,读书时光便在胸中激荡。

  今天学校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分散市区的几所高校早已合并为一所综合性大学,学生数和教授数均达到相当的规模。我当年就读的学校成了其中一个校区,只怕早变了旧时模样,也便打消了去看看的念头。唯内心有种说不清的复杂。高校发展的产业化与上规模,似乎已成为当今中国高校做大做强的一种时尚。只是,教育乃百年树人工程,恐非一时热情与短期投入所能如愿。著名教育家、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曾有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而今日诸多高校,走的恰是大楼的路数哦。

  眼下我所短暂逗留的这座城市,拥有着名山(庐山)名湖(鄱阳湖)大江(长江)大动脉(京九铁路)等一系列得天独厚的先天和后天优势,今日也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放眼城市四围,宽阔的大马路四通八达,密匝匝的脚手架拔地而起,大型打桩机日夜轰鸣……城市建设正如火如荼。

  犹记多年前,三五同学,从僻静的学校后门,横穿热闹的三里街,沿浔阳东路,直插烟雨迷蒙的甘棠湖,领略点将台上三国周郎雄姿英发;从车如流人如织的烟水亭,斜插四码头,顺着某条老街巷,往东往西,七拐八拐,探寻“浔阳江上风,浪动灌婴井”的浪井;秋日落木萧萧,独立俯瞰万里长江的琵琶亭,感伤江州司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一声泪湿青衫的千年感叹;登临因宋江题反诗而名噪天下的浔阳楼,听说书人模仿及时雨醉酒歌哭:“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仰望耸峙江岸的锁江楼塔,古塔就像一支如椽巨笔,日夜书写着一条大江的奔腾不息,咆哮不羁,其间多少不平声,然逝者如斯夫……那时,我和我的同学,不知在这座千年古城的怀抱里沉潜徘徊过多少回,为它厚积的历史文化而叹服感佩。以至于,街巷市井间,那带了长江水腥、蛮霸生硬得近乎干仗似的特有的九江卷舌音,也被我们下面县份来的同学竞相仿效,“大楼”被我们说成“躲漏”,“一路”念成了“衣搂”,“吃饭”则成了“稀饭”,诸般鹦鹉学舌,闹出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话来。

  督府巷,老城区紧邻甘棠湖的一条千年古街巷,为昔年吴国大将军水军都督周瑜府邸所在,周瑜曾率军驻守柴桑(今九江),在此演练十万水军,连蜀抗曹;唐时贬谪浔阳江头的白居易曾在此把酒吟诗,“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东坡先生于此临窗远眺秀甲天下的匡庐时,留下的千古名篇……今天,古街巷多处老建筑被拆除,按照城市规划,这里很快就会矗立起一片耸入云天的高楼。于一处刚拆除的古建筑旁,我捡起一块残破的瓦片,悄悄放入口袋。也许,这些刻满城市历史印痕的瓦片,这些沉淀了岁月风霜的见证者,城市再不会有它们安身的角落。

  暮色降临,提醒我该进站了。挟裹在大包小包匆匆登车的旅客中,面对站台上昏黄的路灯,真不知我的此行抑或我的生命的这一次启程,是否也是一次晚点的行动。随着列车的启动,庞大的火车有如一头穿行黑夜的怪兽,“哐当——哐当——”铁轨碾压着沉寂的大地,怀揣梦想的旅人无不被带入黑夜莫名的深处。

  坐于摇摇晃晃的火车上,我的笔尖也摇摇晃晃,一如我此刻难言而复杂的思绪。我反复思虑着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远行?我将作怎样一次漫游?或许只是渴望挣脱禁锢而做一次歌德式的精神远游,抑或是对老托尔斯泰选择二十世纪初页某个午夜决然出走的敬佩与向往……然而,我此行的方向却是朝向一个喧嚣的大都市,与海明威笔下那只冻僵于乞力马扎罗山峰的豹子前进的方向恰好相反。于此,我又不得不对我此行的方向模糊起来,我实在不清楚它是对是错,也许不能以对错论。一个人,只要心怀远方,带着激情和梦想上路,人生就会洒满永不黯淡的阳光。

  夜渐深,旅客多已睡下,嘈杂的车厢开始安静下来。可能是初出远门的淡淡兴奋,也可能是未知命运的不可捉摸,怎么也睡不着,一种无由的忧郁始终缠绕着我。取出身边携带的尼采的《为什么我是命运》翻读起来。“我知道我的命运”,该书的开篇即刻电击般让我一震,似乎那位哲学大师正立身于我的面前,并且咄咄地逼问我:你知道你的命运么?

  是的,命运——命运——我的命运是什么?

  此刻,唯有这向北的列车,承载着我的思绪,在大地上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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