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主动提出要到燕南市去走走。
趁着离任上任的间隙,我也想多陪他一些时间。父亲辛辛苦苦教了一辈子书,落下一身的病痛,做儿子的拼命工作没有尽到孝道,萦怀歉意。
他反复打他大学时一位好友的电话。对方一直未接。他发信息给对方:“老同学,我是郑直,我和老同学三十年没见面了。很想见见你。我们同学、同班、同锅、同一个架子床,大学生活细节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特别是快要退休的时候。”
对方一直没有回音回信。
我告诉父亲,也许这位换了手机。父亲说:“但愿老同学一切平安。”
父亲从博物架上取下一个砚台,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对我说:“我们去看看他吧。”
我开着车,三个小时之后到了燕南的一个县城。路上,父亲没有说一句话。
导航引导着我的车停在一座巍峨的大楼下面。台阶很高,我要搀扶父亲,他摆摆手,吃力地来到大门前面。
大厅正面的墙上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门前保安神情严肃地站着。门侧斜坐着着装统一的工作人员。
父亲往前走两步,两个保安把他拦住了。保安严肃地问:“你们来这里找谁?”“我找刘念。”“有什么事?”
“我们是老同学。”
坐在那里的女黄牙慢吞吞地说:“刘县长不在。”“我来一次不容易。”
“走吧,我们县长很少到这里上班,除非开会。”女黄牙慢慢吞吞地说。
父亲惊讶地把眼睛睁得很大。我和父亲只好离开。
走下台阶,父亲不甘心又走上去。我只好跟着。
看到父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女黄牙旁边的女凤眼说:“我帮你找找县长的电话号码。”
女凤眼终于查到县长的电话号码,然后念叨着一串数字。
父亲说:“号码没变啊!我打。”
女凤眼阻止说:“不许你打,县长忙。”
女凤眼打了县长办公室的电话,回话:“县长不在。”
“老同学,我是郑直。刘县长,我是郑直!”父亲看到老同学从大厅横穿而过。
县长回了一下头,径直走向电梯,随即双门闭合。过了一会,女黄牙接到一个电话。
接完电话,女黄牙谄媚地告诉父亲:“县长在七楼中间的县长办公室等你。县长日理万机,接见你一次非常不容易。”
“我懂,我就来这一次!”
我和父亲终于来到县长办公室门前。我感慨地说:“见到县长真不容易。”
父亲说:“与许许多多的人相比,我们够幸运的了。”县长办公室很宽敞,很精致,很凉快。
见到我们,县长坐在豪华办公桌前一动不动。我和父亲都很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事吗?”
“来看看你。”
县长燃着一支烟,看着天花板慢慢地吸着。我让父亲坐下,父亲不肯。我只好陪站。县长打了一个电话。
一会一位男士进来说:“县长您真的要到食堂吃饭?”
县长站起来,眼睛终于瞟了我们一眼,说:“走吧!”
我们走过一个院子,上了二楼。父亲问:“全家可好?”县长不语。
桌子上摆了几样菜。服务人员月儿眉说:“办公室打来电话,说这是您喜欢吃的几道菜。”
县长坐在上座,示意让我父亲坐在旁边。他打了几个同学的电话,谈笑风生,幽默风趣。父亲、县长的这些同学都是位高权重的人。
父亲听着他打电话,一言不发。
一会来了几位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县长和她们亲切交谈。
父亲默默地吃着饭,一言不发。
“你们吃过饭就走吧!”县长不耐烦地说。父亲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反复包装的砚台。
“老同学,这是我们同桌时共同使用的一个砚台,你把它赠送给我了。这个砚台有百年历史,价值不菲,还给你吧!”
县长看着微信,不看砚台一眼。父亲的手有点抖。
砚台被月儿眉接了过去,随手放到一旁的橱窗上。我们走了。
县长昂首挺胸地向另一边走去。
忽然我们看到一个人不小心撞到县长。
县长正想发火,抬头一看,立刻陪着笑脸。
对方急急忙忙地问:“你今天陪郑市长吃饭了吗?”“李书记,我陪几个大学生吃饭,哪有郑市长!”“县委办公室张秘书认识他的车牌!”
父亲赶紧拉起我的手,走向电梯,我有种父亲回到青年、我回到童年的感觉。
出电梯后,我用手机认认真真地拍下了“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
看到这,父亲紧紧地捏着我的手,我更有父亲回到青年、我回到童年的感觉。
一路上,父亲没有说一句话。
一路上,县长不停地给父亲打电话,父亲一个没接。透过反光镜,我看到父亲不停地擦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