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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光寺的光

  ■ 张青松

  一

  我们这趟山西之行,很大成分是冲着古建而来的。

  沿着当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探寻古建的足迹,一路高涨着由诸多古建名构煽起的热情。从南台下山的路上,正有这样一座精华之作在等着我们,它就是梁氏夫妇历尽艰辛发现,被梁思成称为“中国第一国宝”的佛光寺。

  佛光寺坐落在五台县东北约三十公里的佛光新村佛光山中。民国时,这里称南台豆村,它东南北三面环山,庙宇分三层铺排在一个绿崖的剖面上。

  我们来时正是初秋,山上的白条丛和枫树形成无比斑斓的色块,透着一股火热成熟的气息。而通往佛光寺的光景却相反,由县道至乡道,越走越冷清,全没有通往五台的大道上满载游客的大巴络绎不绝。我不禁有些困惑,“一个国宝级的寺庙,如何被游客们漠视了呢?”或许,也只有如此偏僻,它才可能侥幸存下,穿越大唐,为梁氏夫妇带来惊世发现吧。

  导航最终把我们带到一条向东的卵石路。

  苍松掩映之间,一座山门静悄悄映入眼帘。红底山墙赫然写着三个白色大字——“佛光寺”。这,就是我们要追寻的“国宝”么?感觉像座无人问津的小庙。如果不是门口已停着几辆车,我们还以为是“独家专访”呢。想来,这些人也和我们一样都是古建发烧友。

  佛光寺山门除了顶上高悬“大佛光寺”匾额外,门边还挂有一块“山西省古建研究所佛光寺管理所”的牌子。这里有专门的研究机构,它表明佛光寺在中国古建中的地位。

  走进山门,我们有一种膜礼的诚恐。

  寺院整体坐东向西,面积大约30000多平方米。北面是文殊殿,南面原来是普贤殿,现在留存的,是些明清建筑,它们和山门一起共同构成了寺院的第一层;正东面高一层是一排窑洞式建筑,典型的山西民居,低矮,平顶,弧形大扇门;在它中部,一个券门通向更高的第三层,那里巍然耸立的就是东大殿。

  寺院当中,有一根很大的石经幢,高4.9米,上有铭文,为唐乾符四年(公元877年)所建,由此提供了寺庙为唐建的第一个证据。经幢左手的文殊殿建于金天会十五年(公元1137年),明清有修葺。它的大殿采用了减柱法,显得十分宽大。龛台上供着七尊塑像,是青狮文殊和它的胁侍菩萨。五台是文殊的道场,周边寺庙主供文殊极为普遍。文殊殿还有一大特色,那就是采用悬山顶:两块巨大的人字形抄板悬于殿墙外。抄板雕饰精致,形态优美,像展开的凤翅。这是我们从大同一路走来,唯一所见。

  对一间寺庙来说,有一件辽金建筑就可以奉为至尊了。但在佛光寺,这座金代大殿只能委屈的伫立一旁,正东高高的台阶上,更古老的东大殿正默默着等待这些蹑足而来的探访者。

  穿过窑洞券门,爬上陡立的台阶,东大殿门前立着两棵千年油松,正门口还有一根小石经幢。大殿坐落在三层的浅石基上,单檐庑殿顶,面阔七间,深四间。建筑粗看是有些笨拙的:粗大的殿柱,红底木门,栅栏棂窗,古朴、敦实。但是,你再看它那宽阔优美的檐面,深远长达3.9米的出檐,硕大的斗拱,以及檐角簇拥着的尖锐的昂斗,那种恢宏、沉稳之势会向你压来,让你瞬间感到震撼,无法言表而要肃立。这是其他任何古建都没有的,那正是一种大唐高贵、俯视的气度!在它面前,你的心会开始宁静,仿佛从遥远的盛世传来宏大悠扬的钟声。

  迈进大殿,长长的佛台上林立着一片森然彩塑。隔着铁护栏,可以看到这些彩塑人物丰腴,线条流畅,仙袂飘飘。同时,在这间大殿前拱眼壁上,还遗留有精美的唐代壁画;殿顶梁柱上,还有珍贵的建造题记墨迹。这样,这间大殿集唐建、唐壁画、唐彩塑、唐书为一身,被称为“四绝”。

  二

  早在1900年代,日本研究中国古建的学者曾断言,在中国存世的木结构建筑中,基本没有了宋辽以前的建筑。而佛光寺的发现,打破了这一论断,这是梁思成在发现它后,激动地称之为“中国第一国宝”的原因。而发现这座伟大的唐建的过程,却正是在日本即将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乌云笼罩之下。

  1937年6月,梁思成和林徽因偶然从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的一本书中,发现了唐 “大佛光之寺”的壁画照片,“既然出现在唐壁画里,其建筑必不晚于唐代”,于是他们决定再次到山西实地勘察。他们偕营造学社的另两位成员莫宗江、纪玉堂先乘火车到太原,然后坐小汽车深入五台山128公里,再坐着骡马进山。山间道路崎岖,有些地方他们不得不牵着骡马步行,经过两天艰辛跋涉,他们终于找到了这座埋没于荒草丛中的千年古寺。

  梁思成一眼看到东大殿那“硕大的斗拱,深远的出檐”,与众不同的气概,就断定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唐代木构。经过几天 “惟恐遗漏”的测绘考察,确定建筑属于中晚唐风格的木构无疑,只是缺少可以佐证的相关文字。这时,梁思成隐约发现大殿梁柱上有淡淡的墨迹,林徽因以其超强的眼力,辨认出其中有“女弟子宁公遇”几个字,她感觉在哪见过,赶忙跑到殿门外,在小经幢上也找到了“女弟子佛殿主宁公遇”铭文,由此,印证了大殿和经幢为同时所建,而石柱上刻的年代是“唐大中十一年”,即公元857年。

  这座隐藏在崇山峻岭中的唐朝大殿距它被发现时已历1080年。

  东大殿佛坛上共有35躯塑像,其中,东西两端各有一座供养人塑像藏在高大的佛像群中与众不同,十分鲜活。它们正是主持修建大殿的愿诚和尚与大殿的金主宁公遇的等身塑像。梁思成后来写到“于是我们明白了,那个身着便装,谦恭地坐在佛坛一端的女人,并非寺僧说的‘武后’,而正是宁公遇夫人”(梁思成(《记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筑》)

  那么,这位“宁公遇”是何许人呢,据史料记载,宁公遇是位宦官的养女,这位宦官历经几朝,积钿颇丰,生前笃信佛教,在他死后,宁公遇为了报答养父之恩,便广散资财,捐庙造像,在长安等地许多佛槛里都留下她的名字。

  据《清凉山志》记载,佛光寺始建于北魏,是当时著名的大庙。唐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唐武宗灭法,寺庙被毁,只剩下东大殿南侧的北魏祖师塔。唐大中十一年,宁公遇和愿诚和尚带着大批工匠,从长安逶迤而来,在原弥勒大阁故址上修建了这座大雄宝殿,同时她也将自己的塑像安放在佛殿一角,在那里静静地守候了千年。

  1941年7月,梁思成《中国最古老的木构建筑》一文发表在《亚洲杂志》上,佛光寺始为世人所知,并引起巨大轰动。佛光寺被誉为“亚洲佛光”。

  当年,与梁思成一起进行考察的梁徽因起了很大作用,她虽出身名门,生活优渥,却奔波于荒山野外,毫无娇柔之气。她穿着旗袍攀上4米多高的经幢测绘,和其他男成员一样,在积着“棉花般厚”的千年灰尘和满是蝙蝠、臭虫秽气的殿顶桁架中,爬进爬出。当年残芜的佛光寺院子里,到处都留下这位“民国才女”的身影。

  三

  佛光寺参观的人很寥落,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女子的讲解吸引了我。围着她的应是几位建筑学院的老师和学生。她的讲解得非常详尽生动,远非一般导游可比。

  当她讲到林徽因与佛光寺,脸上浮出崇敬向往的神情。

  “在宛若仙林一样的塑像前,林徽因顾盼流连。她站在宁公遇的塑像边与这位美丽端庄的唐朝妇女合了影,然后无比感慨地说,如果可以,她也要给自己塑上一尊像,让‘女弟子林徽因’永远陪伴她,再坐上它一千年”讲到这里,她十分动情,仿佛就在现场。我被她的专注深深打动。

  梁思成写到,“施主是个女的!而这位年轻的建筑学家,第一个发现中国最珍稀古庙的,也是个女人,显然不是偶然的巧合。”是的,这或许是天意:一个千年前虔诚的贵妇,一个民国负有盛名的才女,当她们四目相对时,是那样惺惺相惜,在她们身上,都有那种温暖的善根,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然而,这位才貌双全的女建筑师,之后的命运却并不平坦。

  1949年初,解放军曾派人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联系,征询保护古建的目录,这使得日夜担心那些众多古建会毁于战火的建筑学家夫妇大喜过望,他们很快就整理出一份《全国文物古建筑目录》。后来,这份目录在1961年成为首批《全国文物保护目录》的蓝本。

  但是,到了1953年5月,北京开始大规模拆除城墙,爱古建如生命的梁思成夫妇,四处奔走,呼吁保护,但是,他们的呼吁被置之一边,梁思成被斥为“形式主义复古主义”受到批判,无人敢为他说话。就这样,北京,这个四朝古都,中国最大一座完整古城,雄伟的九门城墙,众多精美的牌坊、寺庙、雕塑都毁于了一旦,只留下故宫、前门箭楼和皇城角楼。林徽因坚定地站在丈夫一起,她不畏这种批判,甚至与当时北京负责城建的领导人面对面地发生激烈争论,她愤而说到“你们今天拆的是真古董,有一天你们后悔了,想再盖,你们也只能盖个假古董了”(费慰梅《中国建筑之魂》 )这以后,林徽因的肺病严重恶化,并拒绝吃药救治。

  1955年4月1日,林徽因51岁便英年早逝,这个风华绝代、人间四月天的女子,从此香消玉殒。她的美丽和优雅曾倾倒一个时代,她对古建保护的贡献将留芳青史,然而,最可贵的,是她那种独立不阿的学术品格,足以光照后人。

  这一点,她和我的家乡归葬于庐山墓上书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国学大师陈寅恪,堪有一比。

  四

  离开佛光寺时,在寺门外松树下又遇到那位女“讲解”,她正在回答围上来的客人们的提问。她微偻的身躯,不断比划的手势,几乎和寺前的油松融为了一体。我不禁有种担心:她如此执着于古建研究,会像宁公遇一样,永远守着这座东大殿和她心仪的林徽因,终老于这山中吗?在她的身上,我同样也看到了一种光!

  佛光寺,原本是因为山中会出现佛光的奇景得名。千百年来,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而我在这里却看到了更迷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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