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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砖刀

  ■ 杨松华

  我父亲是我那儿乡村的“一把砖刀”。父亲是泥匠。我总认为是父亲泥匠活儿做得好,才被乡亲们美誉为“一把砖刀。”

  父亲泥匠活,那才叫一绝。

  父亲使的这把砖刀,刀面平坦,刃口坚实,别的泥师,挑出的泥,不是多了就少了。少了,不够,还得去灰桶挑第二刀;挑多了泥,扑啦啦往下掉,抹在砖瓦上,糊糊踏踏,整出的墙面瓦面不美观。

  父亲往灰桶里挑泥,那不叫挑,似飞燕掠过桶面,一坨沙泥便成一根直线,均匀贴住刃口,再往砖瓦上一抹,三下两下抹到位了,再看砖刀,光亮,不剩一点泥。

  父亲砌墙,砌一天下来,墙脚地面,扫不出一瓢泥。都说父亲砌墙,那是刀刀沙泥上砖头,从不浪费泥浆材料。

  父亲除了墙砌得好,其他刮灰、粉刷、贴瓷片儿砖,样样都做得精致,并又快又好。

  请父亲做工的乡亲很多。父亲一年到头,总有忙不完的活计。

  一次,我笑问父亲:“是因为你泥匠活儿做得好,咱乡亲们才称呼你‘一把砖刀’吧?”

  父亲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想,这是父亲默认的。

  那年,刚放暑假,一连几天,雷声大作,倾盆大雨下个不停,河道岸坝水涨船高,那成片的早稻田正沉甸甸地挂着稻子等待收割。

  一时间,我那乡村人心惶惶,怨天咒地声不绝于耳,各家各户都使起了大小木盆,有小划船的人家,就划起了船,男女老少,能挑能搬动的,就去岸上将捞出水淋淋的稻秆挑回家。能游水的,都滑下自己的已被大水淹着的稻田,在水底下抢割稻子。

  每家都没有闲人。每家人都在集中力量,抢救责任田里稻谷。

  清晨,父亲却背起他的工具袋子,母亲问:“这是去哪?”

  “已定好的,今天要去徐舍湾给金州家搭灶台。”父亲说。

  “不行,今天不能去,过两天给金州家搭灶台不行?”母亲黑着脸,手里正收拾捆稻秆的绳索,这是要赶早去捞谷子。

  “不行!给人家定好日子的,搭灶台。”

  父亲急火火走出家门,回头,朝母亲丢下一句:“家里的水淹稻子迟一天割。”

  “这迟一天割,要丢损多少成熟的谷子?”母亲几乎带着哭腔,在父亲背后叫。她并没有去拦父亲。而是领上我和弟弟去捞谷子。

  父亲很晚才到家,说他这是加班把金州家的灶台搭好,明天可以在家捞涝谷子。

  我说:“明天捞不了啦,稻田里的水已经淹过我的头顶了!”

  父亲坐下来抽烟,唉声叹气。母亲却去安慰他:“淹掉了就淹掉了,你今天没有做错。”

  是的,父亲没有做错。在我们乡间,搭灶台,不像干别的泥匠活。定好的日子非要去,因为一早东家会把破旧的灶台拆掉,好让匠人今天去重搭灶台。那东家这一天的烧茶煮饭,就得去邻居家借灶台使用。如果东家的灶台拆了,匠人没有去,东家就得多借几天别人家的灶台烧茶煮饭。

  我突然明白,乡亲们称呼父亲“一把砖刀”,跟这父亲守时守信有关系吧。如果父亲今天没有去,那金州家还得多借邻居家的灶台烧茶煮饭,会给金州家带来不少麻烦。

  我村里有个叫花婆的孤寡老人吃“五保”。她喜欢在自家养些鸡鸭,卖鸡鸭蛋贴补日常生活用度。那天,我听她跟腊贵说起,她家的鸡窝舍坏了,被野猫钻进叼吃了鸡,想请腊贵去她家修葺鸡窝舍,再不修,野猫还会来叼鸡。

  腊贵也是我们村上的泥匠。他歪起脑瓜,小眼珠子骨溜溜转:“嘿嘿,过几天,过几天!”转身,脚丫子跑得快。我看到花婆,站那儿冲腊贵远去的后影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回家,我跟父亲说:“花婆婆家的鸡窝舍坏了,再不修,野猫还会来叼吃她养的鸡。”

  父亲操起他的那把泥刀,出门,直奔花婆屋里。

  隔天,花婆端一葫芦瓢鸡蛋鸭蛋来我家,父亲说:“你这是干啥?不就是修个鸡窝舍嘛,花不了我多少工夫。”

  父亲让我搀扶着花婆,连同那一瓢蛋,都送到花婆家。

  花婆拉着我的小手哽咽地说:“你爹真好!你爹真好!”我突然明白,乡亲们称呼父亲“一把砖刀”,也跟这不计较工钱、乐于助人有关系吧。

  邻村一个外号叫张旺旺的,一天到我家,反客为主给软盒的“大中华”香烟我父亲抽。张旺旺家,这次要盖大楼房,想请我父亲包下来做工。而且包工价格给得很高,这是有意让我父亲大赚些工钱。

  父亲却说:“我先考虑考虑。”

  过两天,张旺旺家大摆请匠师酒,却不是我父亲。我纳闷,问父亲:“爹,这么高的工价,你咋不包下来?”

  “张旺旺是谁,你知道吗?”

  我说:“我当然知道啦,他是乡林场场长,全乡人买杉木建房,都得经他的手批准。给他送礼的人多,还听说……听说,他私出售杉木,他家有的是钱,这房子肯定建得又大又漂亮。”

  “不许你胡说!”父亲打断我的话。

  那天,我跟父亲一起出门,迎面走来张旺旺,他剜一眼父亲,便赶紧扭过头去,走开了。我不敢问父亲,这张旺旺怎么一下变得见了我们,像个仇人似的。

  张旺旺家的房子很快建起来了,是我们这儿方圆数十里盖得又高又大最好的房子。

  可是,转过第二年春上,忽然听说张旺旺被公安局抓起关了。四乡八邻的人都在议论他,说他家盖的这栋房子一下花了一百多万,那些钱,都是他私售公家杉木赚的。

  这时,我看见有许多乡人一见父亲来,就毕恭毕敬地冲父亲竖起了大拇指,说:“大哥,行,不赚黑心钱!”

  我忽然想起,那天在路上,张旺旺拿眼狠剜父亲,他心里一定窝着火气哩,这么有名的“一把砖刀”不给他家盖房,丢了他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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