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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荷

  ■ 曹淑华

  一

  去的时候,湖是静的,三两人群,牵了小孩的手,撑了伞,沿着湖边的木桥走。

  湖里的荷,亦是静的。园里的亭廊建筑、木制栅栏,让荷的气韵有了固定和约束。有了边际,一片安安静静的荷便被清清爽爽地拢住了,容不得三心二意,只在此处静静地绽放。

  只是,这个季节,还不是荷的盛开季,湖面上,只略有些盈盈荷叶上悄悄探出的俏皮的尖顶。

  有孩子雀跃着,指着说:要开喽!要开花喽!

  一旁大人的态度是谨慎的,仿佛一个秘密终于藏不住了,但还是竭尽全力地保护它。对着孩子说:不要指,一指它就“哑”掉了,不开花的。

  恍惚间,是一位小姑娘,梳了高高的马尾,系了粉红色的蝴蝶结,悄声地对小伙伴们说:嘘,别指,让李老师看到了会骂我们的。

  李老师很古怪,单身独居,家里养了一缸缸的荷花。花开时,他不但不让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看,连遥指都不行。真是小气,可是,那莲蓬还是很好吃的。

  想着那碧绿的小莲子,象牙色的籽肉,咬一口,脆生生、甜丝丝、爽嫩清香的滋味立即在口腔内扩散开来……

  这一次,我们搬来梯子,从小姑娘家的围墙上爬到隔壁李老师家里。

  李老师用了大的深褐色缸子养荷,大大的肚子,放在院子角落里。荷叶是平铺开的,展展圆盘,荷花是升起来的,细细长长,含苞时尤其有向上的意愿,这两者一横一纵,形成对比。荷花开时,荷叶虽然开阔,却由一枝单薄的茎撑着,挺出水面,如此一来,轻风过处总是颤颤巍巍,形成特殊的情致。

  我们跑到缸前,有粉色的荷,有白色的,莲蓬还只是一只只嫩黄色的小拳头。管它呢,小姑娘用手去扯小莲蓬,一用力,把整根荷叶带了出来,她吓坏了,拿了这枝带莲蓬的荷叶便跑。

  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小姑娘抬头,是李老师站在门口。他脸上的表情我至今依然记得,那不是生气或是愤怒,而是心爱之物被毁的深深的悲伤还有深深的深入骨髓的倦怠。

  我们惊慌失措,把荷叶连着莲蓬扔在地上,低着头,等着李老师的惩处。

  他的嘴唇颤抖着,最终,他只是无力地挥挥手说:你们走吧。

  那段时间,我们一直提心吊胆,但事情似乎过去了,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不久,李老师还给我们每家送了一袋莲蓬。母亲叹着气说:是李老师送的,以后别调皮了,把他家好好的荷花都糟蹋了。原来,母亲什么都知道。

  后来,我陆续从大人口里知道了李老师的故事:他也曾有过一位如《浮生六记》里的芸娘般的妻子,妻子生前很爱荷花,他们过了一段神仙般的生活。不久,妻子病逝,李老师便爱上了荷花……

  那时并不懂,多年后,读到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他在《荷塘旧忆图》上题字:

  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

  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清代的钱塘,赏荷的孤寂老人,风吹起他脑袋后面的小小发鬏,像抚摸一个老小孩的秘密。他悄悄站在长廊里,望着一塘荷出神。荷花依旧,碧翅蜻蜓依旧,但那个纤手剥莲蓬的人呢?

  原来,他们爱的不是荷,爱的只是多年前的那段往事。

  二

  看荷,也看一段段的往事。阳光朗朗,清风徐徐,荷叶轻轻摇曳,她也有心事吧。

  荷,不语,幽幽地开。

  有农人在湖中采荷,穿着橡胶防水,缓慢地在湖间行走。岸上,有小女孩指着塘中央的那朵初开的粉红色的荷,霸道地嚷着:要那朵,快摘给我。

  不禁微笑:真像多年前的那个指荷的小姑娘啊。而时间,一晃眼就这么过去了。

  记忆里,夏季是漫长的,被荷花陪伴的日子,自然也因此而漫长,但却并不枯燥。

  母亲提醒我,到了乡下,不准下塘。但转身,我便跟着伙伴们疯跑了,去池塘玩水,玩够了,在屋场上排成一排,站在太阳底下晒。

  晒到身体冒汗,眼冒金光,摸摸头顶干了,衣服也干了,套上衣服回家。遇到父亲问,又下水了吗?

  我低着头说:没有。

  父亲生气地一指:你头发还是湿的?你自己摸摸。

  辫子出卖了我,扎得紧紧的辫子,晒一晌也干不了。没有母亲的巧手,拆的话又扎不回原样。

  我揪着辫子,恨恨地,想把它剪了。

  下塘的第二个理由,就是看荷。池塘的大半空间都被荷侵占了,荷高低不同地在池塘中分布着,荷花层次不一地开着,一朵又一朵,在远远的水中央。

  我喜欢荷盛大又灿烂的场面,集体绽放自我的景象。没风的时候,荷静静地立着。有风的时候,荷池就是舞场。风负责旋律,树上呼啦啦躁动的枝叶是鼓点,荷便是舞场上独舞的仙子。

  荷在水里独舞,左右摆动,舞姿曼妙;更会随着风势,舞姿狂乱,前俯后仰;有时风是一阵阵的,荷叶、荷花便如海里的波浪般一波又一波在池塘里翻滚着,露出荷叶灰白泛绿的背面。待认真再看时,又静如处子,瓣瓣花,根根蕊,一枚清鲜的小小莲蓬,兀自开着,生长着。

  看完荷,会在塘间采几朵荷,连着茎的荷花,送给外婆。乡间如外婆般的老人多是信仰佛教的,在荷花盛开的季节,会采几朵供奉于佛前。

  外婆会净了手,欢喜地举着荷,庄重地放在佛像前。那时候,我喜欢去外婆的房间玩,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些好吃的零食。姑姑会给外婆买一盒盒包装的花花绿绿的食品。拆开包装,是一袋袋透明塑料袋装着的白色粉状物,那是藕粉。藕粉纯朴,柔顺,随和,接地气,味道却是一味地黏甜。如果我身体欠佳没胃口,不想吃东西。外婆便说:冲点藕粉吃吧。据说藕粉有退烧、清凉以及调理食欲的功效。

  冲泡藕粉的过程很神奇,从透明液体忽然变成了糊状溶液,真的是突然而成的,一小撮的白色粉末状,加入滚烫的开水不停搅拌,在某个瞬间,你能感觉到,手中的勺子变沉重了,水就变成了糊状。

  又是突然间,由白色变成透明,像是突然间想通了,涅槃了,浑浊全都消失了,变得通体晶莹了。仿佛人在某个时间点,也会突然想通某些事情一样。

  但孩子大多不喜欢吃,吃到嘴里,黏糊糊的,就像很多有益的养生食物一样,不会很好吃。而在我们嘴里的不清爽,在外婆眼里就是珍宝,是草根版的燕窝,是乡间人人能实现的滋养补品。

  只是,人的胃口也是这么奇怪。小时候,那般讨厌的藕粉,长大后却又变得很是喜欢。似乎能在那绵软甜腻的口感中感受到夏日荷塘的那股清凉,或许,也是再次感受外婆给予的温暖与关爱吧。

  以后,我没有食欲时,总会渴望一碗甜丝丝的藕粉,那时外婆已经不在了。

  再以后,身边有了那个人,他会陪我看荷,会笨手笨脚地帮我冲泡藕粉。有一次,因为水温不够,藕粉没有熟透。白里含灰,不透明,憨憨的,像米糊。

  他抱歉地说:好像没有冲熟。

  我微笑着说:拿去微波炉叮一下就好了。

  叮过的藕粉又透明了,近乎闪光。莫名有点感动,觉得一小撮粉末通过冲泡就能变得这么美,真的太有灵性了。尝一口,隔了40多年的饱腹感依旧如故……

  掉头再看身边的那个人,近得已看不真切他的模样,但他的呼吸就在耳边。那一刻,突然便明白:人生路上,能陪你一路走来,能为你冲一碗藕粉,能陪你来看这场荷,已经足够了。你伸手握他的手,什么话也没说。真好,真的好。

  原来,走过千山万水,你找的不过是一个愿意陪你来看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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