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华林
“三杯通大道,一斗何自然。”(李白)
最近网上有篇叫《液体之火》的文章很火,据说是一篇写酒的高考满分作文。就文章本身而言确实才情四溢,博古通今,收放自如。简直不敢相信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之手。
不知真假如何,且不去管它。
然而,它却使我忆及跟喝酒有关的一些经历、往事了。
我其实不是个十分善饮之人,在一班朋友中却有着很好的印象与人缘。不知为何。大概我很诚实。从来不偷奸耍滑像个硬汉吧。
我第一次喝酒是很不行的。1979年的端午节还是中秋节,九江师专78中文班同寝室的几位同学,不知谁提议喝点酒。从食堂打了几样菜,买了一瓶白酒,用茶碗就喝上了,不及二两,就醉了几个。可大家喝完酒居然有人提议趁月去南湖划船。几个人合租两只小木船,晃悠悠地向湖心划去。我和摩罗、八珍基本上是旱鸭子,怕得不行,开始连浆也不会使,船儿老是在原地打转转。不知是谁给我们扫盲,来了个现场划船速成班。老邹、远中几个会水的干脆跳进了湖里,一手划着水,一手把着船,不让偏离航线,把我们羡慕死了。
这年的春节,我同母亲回安徽和州老家过年。这里民风好客而且善饮,我便有了第二次喝酒的机会。一个寒假,走东串西都在酒盅中打转。这里习俗是这样的,客人到来,主人大事不问,一心陪客。会抹牌的陪抹牌。然后免不了就要摆上一桌酒席。还郑重请来重量级人物作陪。主宾分列而坐。主人起身敬酒,客人起身喝酒。然后,主人家陪君一个个排着队同你喝,喝完若有余力你还得按长幼尊卑之序一一回敬,否则就是失敬失礼了。一轮下来,差不多就有个十杯八杯下肚了,从喉咙到肚子,像吞了一团火下去一样,火烧火燎的。战不到两个回合我就差不多了,吃些什么东西根本没有印象,几下功夫就被舅舅、姨夫、表哥、表嫂们弄到床上睡觉去了。直睡到日头落山,晚上还要接着再来。如是天天如此,十分恐怖。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十分狼狈,只有硬着头皮上。
最狼狈的一次还不是在那儿,是在大桥甘家,即吾妻之家。那还是我们刚结婚不久,那次丈人家里做喜事,请我去喝酒,几个房下老叔公陪着我这个新姐夫(我们这里把女婿一律称作姐夫),待如上宾,不停劝酒,不敢怠慢,就不停地喝,不停地回敬。上的是五加皮酒,在那个年代是十分金贵之物,敬重得很。谁知那五加皮药酒不对我的胃口,至今提到五加皮都反胃,心有余悸!睡到半夜就发作起来。翻肠倒胃吐了一地,想喝水,嘴比黄连还苦。那会儿照明用的是农村小水电,晚上十点半就熄灯了,黑灯瞎火到哪里去找水?妻子在县城上班没有一同回来。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其实作为新女婿也不敢声张。坐在床上等天光。经过这一次折腾,大病一场不止。
回到学校,见我无精打采,戴校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我只得把实情同他说了一遍。他便把喝酒的秘诀告诉我:喝得赢就喝,喝不赢就哇,哇不赢就赖,赖不了就跑。
一个“喝”字,可不简单,要的是酒量、底气,比的是胆量。“哇”却有讲究。喝酒之人话多。所谓言多必失。那就可以从别人的话里找话、找机会、找漏洞、找逻辑错误、找别人失礼的由头。找到了,自然不但不用喝酒,还要别人赔礼道歉,趁机可以给别人“奖酒”,让人多喝酒。我们常把“罚酒”改成“奖酒”,以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于耍赖与跑路当然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当然也包括泼泼洒洒、东倒西倒都属于酒风不正,也是朋友往来所不齿的。所以后面两招我很少使用。
戴校是我人生中有知遇之恩的长者,我工作上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喝酒也是他的徒弟与帮手。每有应酬,总要叫上我“旁席叨光”。记得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城北老武装部旁边的川菜馆。那里的卤牛肉与回锅肉很地道,是佐酒的好菜。想不到这样一个治校与治学都十分严谨的忠厚长者,却因肺癌晚期,业已作古好几年了。
若论我喝酒的师傅当首推我的父亲。那会儿他刚退休回乡。却没有闲着。家中还有责任田要种。他可没有那些当干部放不下架子的臭毛病。一回到家里,天晴一顶旧草帽,下雨蓑衣斗笠,俨然一个农民的装扮,早出晚归,放下犁头就是耙,十分辛苦。酒便成了他劳动之余的最爱。每年他都要煮上两甑谷酒,用大罐小瓶装着,泡上药材留着细斟慢啜。每天都要喝上几盅。除了早上不喝,中午晚上必喝,就是劳作的半中间,也要回来喝几口。喝酒既充饥解乏,也成了他的精神寄托。那时小军、芳芳与雯雯还小,几个小家伙某次把他的酒瓶拿到手,拔了塞子,拌沙子里整酒席玩,弄得满屋酒香,他懊悔不已,却并不去责怪孩子半句,他说孩子们太小不懂事,知道个什么?只是下次记得把酒瓶放到孩子们够不着的地方就是了。
父亲对喝酒颇有心得。他同我说:酒有几不喝。早酒不喝,病酒不喝,事多不喝,腹空不喝,急酒不喝,无礼不喝等等。难怪他经常看钟。家里有台老座钟。座钟“当当当”响过九下,他便要进房喝酒了,一分不差。他说饿肚酒最是伤人。修水素有“饭上加酒,世上少有”之说法,“饭上”即“犯上”之谐音。他最是不屑,以为酸腐之论,全无科学根据,不足为凭,叫我别信。“你只管吃饱肚子喝酒,才不会伤到身体。别人如说你,就说爷老子批准了的。”
后来功夫干不动了,他听从了我的建议,搬来县城居住,过了几年轻松日子,可他还是怀念乡下的时光。八十多岁到医院检查身体有骨质疏松之症。他那么贪杯之人,医生建议戒酒,他说戒就戒了。就像三十多岁戒烟一样,十分彻底。从这也可以看出父亲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只是生命最后时刻某个晚上,大弟在医院值班,他向弟弟讨酒喝。可弟弟哪敢真拿酒来?就倒了一杯温开水给他,叫他喝酒,他边喝边说:“华海呀,这酒怎么这样淡味啊。”现在想来,我们无比心痛。父亲连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都未能满足,复何言哉?
不知不觉,慈祥的父亲竟离开我们七年之久了,走的那年八十有六……曾经在甘家陪我喝酒的三位老叔公和岳父也先后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当我“身在异乡为异客”,看到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有如未知的原始森林一般,听着陌生人说着有如鸟语一样叫我听不懂的话,行进在鹏山粤水之间,远离故土千里之外,耳闻目睹亲朋故知一个个离去,再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心中不胜悲戚,泪湿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