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况 且
春节刚过,母亲从老家庐山回来帮我照看小孩,同时给我带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我那住在乡镇敬老院的二叔,手脚突然瘫痪,生活无法自理。他哥哥暂时把他接回家,准备过阵子再送县城敬老院,因为那里能免费照顾他生活起居。听到这个消息,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想起疫情之前我还去敬老院看望他,给他买了条烟,那时候他只是走路有点晃悠,没有其他大毛病。短短两年内,刚刚六十出头的他,就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我真感到命运对他是如此的残酷和不公平。
二叔是我堂叔,从小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二叔父母是旧社会指腹为婚成家的,二叔父亲出生后,双目天生失明,只能从小拜算命瞎子为师,长大后以算命为业,好在脑瓜比较聪明,能说会道,也能挣个吃饭钱,而二叔母亲却天生丽质。因双方家庭关系较好,女方家也没有悔婚。两个人结婚后,二叔母亲一直瞧不上他父亲,一方面嫌弃他是盲人,另外他算命挣得几个小钱,自己吃喝玩乐后,没有多少补贴家用。二叔母亲前后生下三个孩子,二叔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妹妹,所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雪上加霜的是,二叔母亲生下女儿后不久,二叔父亲在一次算命的路上,不小心跌落到河里淹死,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此后,二叔母亲拉扯三个小孩,吃穿基本靠叔伯们救济,但叔伯们都是穷人家,所以二叔家生活愈加艰难。为了吃口饱饭,尚在哺乳期的二叔母亲,不得不去有钱人家当奶妈,用自己本来就不多的奶水,喂养别人家的孩子,这样不仅自己能吃饱饭,还能挣点粮食带回家,但她自己正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女儿,却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奶水而活活饿死。印象中二叔母亲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小时候我参加“六一”儿童节获赠的小毛巾不小心丢了,后来发现被二叔母亲缝在她衣服上。有一次,二叔母亲用两年时间养了一头猪,但自己舍不得留下一块猪肉,全部卖给了猪贩子。杀猪的时候,一些猪血洒落在石板地上,二叔母亲把这些猪血全部捡拾起来,煮了一些猪血汤,还给我送来一碗。我正要喝的时候,我妈一把夺过去倒掉了,说这猪血是从地上捡起来的,太脏不能吃。
虽然生活贫苦,但年轻时的二叔却是一个彪形大汉,身材魁梧,身高1.8米,国字脸,天庭饱满,浓眉大眼,穿着那个年代的军大衣,比当下的大衣哥帅气多了,而且还力大如牛,干活从不偷奸耍滑。二叔父亲曾经给他算过命,说他以后一定是个大官。小时候,记得每年正月十五闹花灯,村里面每家每户出一个人,扛一个蜡烛点的大灯笼,组成一个长长的龙灯队伍,但龙头和龙尾特别大、特别沉,各需两个人扛。龙头龙尾都是用竹子扎起来,再用各种颜色纸糊起来的,煞是雄伟漂亮。我二叔专职负责扛龙尾,因为龙头只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扛,至于扛龙尾的人就没有这个要求了,只要求力气大就行。但二叔嫌两个人扛麻烦,每次都是一个人扛,走在队尾。十五晚上从祠堂出发后,走遍村后所有的山峰,远远望去,有一条火龙在群山间缓缓穿行。夜晚的山路需要走三四个小时,巡山归来的龙灯队伍还要在村里每家每户闹一下,就像广东的闹狮子一样。整个队伍扛灯笼的人换了好几茬,但二叔从不换人,也不喊累,一直扛到最后结束。从我记事开始,这个龙尾就专属二叔,从未换过人,直到后来村子里不再闹龙灯,破败的龙头和龙尾就扔在祠堂里。现在回家看见那个破龙头和龙尾,千疮百孔,厚重的灰尘完全遮盖往日的风采,仿佛和现在的二叔一样,瘫在那里无人问津。
我读高中的时候,每到农忙时候,家里有五六亩多水稻田就是我和我父母最沉重的活。二叔家也有好几亩水稻田,而他哥哥嫂子一家远在上百里外,也从未来家里干过农活,家里只有二叔和他老母亲两个人。我们两家挨着住,所以每年农忙时候,我们就自觉地结对子,共同完成两家的收种任务。这个时候的二叔,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从早忙到晚,像个陀螺一样,干起活来就停不下来。我和他一起收割水稻、踩脱谷机、用水车抽水和插秧,尤其是在扛笨重的脱谷机的时候,二叔总是扛最重的前面。南方农忙季节也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白天能达到40摄氏度,所以我们一般都趁着月色的晚上抢收抢种,这样能凉快点。忙到晚上十二点多,从脱谷机上下来的我,几乎虚脱了,带着满身的泥和汗,倒头就在草堆上睡着了,而二叔却还要和我父母一起,把湿漉漉的谷子从脱谷机里面扒出来,再装到箩筐了,一百多斤的谷子,一担一担挑回家去。那个时候的二叔从不喊累,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偷懒。因为二叔力气大,村里面谁家有重活,都来叫他。村里有女儿出嫁时,他扛最重的嫁妆。村里干旱时节抽水,他抬笨重的抽水机。农忙季节,叫他的人更多,他为人随和,从不拒绝别人,也没有朝谁要任何报酬,顶多就在人家家里吃口饭。有时候有人也善意提醒他,不要什么人喊都去帮,因为有的人家不一定记二叔的好处,但二叔也没听进去。
二叔家实在太穷,他和哥哥不但上不起学,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哥俩长大后,面临结婚成家的问题。正好这个时候附近乡镇有一个姑娘,未婚先孕被县城富家子弟抛弃了,她家正愁不知如何处理。二叔哥哥借了一件别人没穿破的衣服去看了一下,也没有花钱,就把人家姑娘直接领回家了,就这样他哥哥成了个家。此后,他哥哥因为符合当时贫农条件而参军入伍,他嫂子因为和二叔母亲经常吵架,经乡政府安排,以军属身份到一个国营工厂上班,后来他哥哥也转业到这个国营工厂,在那个年代在国营工厂上班是最好的工作。
二叔母亲也想给二叔成个家,但是家里实在太穷,二叔人又比较笨,所以一直没法成家。在二叔三十好几的时候,终于隔壁村里的一户人家,愿意把他家瘸脚姑娘嫁给二叔,但要一笔彩礼。在筹集彩礼的时候,二叔母亲身无分文,我父亲和几个叔伯商量后,建议每家出几十块钱凑彩礼钱,最后由二叔哥哥慢慢还钱。二叔哥哥也同意了这个建议,但二叔嫂子死活不同意,还说什么二叔太笨,将来成家后生下的孩子也会很笨,现在只需要养二叔母亲和二叔两个人,以后二叔一家子都要靠他们养活,所以坚决不出这个彩礼钱。逼得二叔哥哥喝农药自杀,也没有获得二叔嫂子的同意。最后,自杀这个事情闹出来后,包括二叔母亲在内的所有人,再没敢提给二叔成家的事。现在的我,觉得二叔嫂子的理由很荒谬,二叔只是笨点,但不懒,有力气,人家瘸腿姑娘只是一只腿瘸,据说聪明得很,现在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如果当时二叔成家后,以他的勤劳和姑娘的聪明,根本用不着哥哥嫂子操心,而且二叔自己的孩子就可以给他养老啊,也用不着哥哥嫂嫂养。其实可能根本原因就是他嫂子不愿意出这个钱,而他哥哥也配合演一出苦肉计罢了,因为他刚喝了一丁点农药后,就到处喊救命,结果马上送医院,简单洗胃就没事了。但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二叔自己的老实,如果他脑袋稍微灵光一点,坚持结婚,自己借钱并承诺以后偿还给大家,以他的勤劳,大家未必会拒绝,或许从此他就可以完全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可惜很多时候,人生无法假设,没有回头路可走。
此后十多年,二叔和他老母亲在几间破土房内相依为命。每年大年初一,我给二叔母亲拜年的时候,老人家总是在门口微笑着说:一年胜一年。但我却从未看到二叔和他母亲一年胜一年。二叔对母亲非常孝顺,除了洗衣服外,家里的活都是二叔干,过年出门拜年,二叔总是用独轮车推着母亲走亲戚。逢年过节,他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年我还上小学的时候,不懂事的我不小心传了一句二叔母亲的坏话,传到二叔耳朵里去了。二叔很生气,但他没有揍我,只是抓住我逼问是谁说的,我吓得胡乱说了一个人名,二叔就拖着我去当面对质,这是我第一次见二叔生气,也是唯一一次见他生气,而且事后二叔也没有告诉我父母,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就对有不好的看法。二叔母亲是中风去世,我亲眼看见正在晾衣服的二叔母亲突然跌倒,我赶紧扶她起来,就发现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赶紧叫我父母把她扶到床上,然后飞快跑到村前面去喊二叔,正在耕田的二叔,连牛都顾不上,和我一起跑回来,拉辆大板车,把他母亲送到乡镇卫生院,可惜已经回天无术。没多久,二叔母亲就去世了,在去世前,她紧紧抓住我母亲的手,紧盯着我母亲,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么。我母亲知道他放心不下二叔,就大声说:你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二叔的。二叔母亲立即就停止嘟囔,合上双眼。按照我们当地习俗,老人去世后,儿媳妇应该给她洗澡并穿上寿衣,但二叔嫂子以害怕为由,不愿动手。最后没办法,我母亲只好帮着做这些事情。
二叔母亲去世后不久,二叔更大的噩运就来了。由于国营工厂倒闭,二叔哥嫂都下岗了,他一家又被迫搬回村子里来了,和二叔挤在破土屋中。嫂子对二叔意见很大,因为他没法给家里挣多少钱。搬回来没多久,记得那是一个初夏晚上,我们家正在吃晚饭,突然听到二叔嫂子大声叫骂,伴随着叫骂声,二叔家门口飞出几件衣服、被褥和几双破鞋,再一会就见二叔一边擦眼泪一边走出门口,默默地把地上的东西整理好,打成几个包,扛着就走了。由于行李比较多,二叔就先把一部分行李扛到前面某个地方,然后放下,再返回拿另一部分行李往前走,如此反复。他准备去他母亲当过奶妈的那户人家,因为那户人家还记着二叔母亲的恩情,把二叔和他母亲当家人看待。我父母和叔伯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半路上把二叔拦下来了,并把二叔哥哥找来,告诫二叔哥哥说如果今天晚上二叔被赶走了,那二叔哥哥就永远也无法在叔伯们面前抬头了,也永远无法在村里待下去了,因为那几间房子的破土屋是二叔名下的,他哥嫂因为是吃商品粮的工人,早就没有农村的宅基地。这样,当天二叔才没有被赶走。但后来也没多久,二叔就被他哥哥送到乡镇敬老院。那时候,二叔反倒觉得敬老院更好,因为时常有肉吃,而且也没有什么重活,偶尔还能收到慰问的礼品。二叔哥哥逢年过节,也会去镇上把他接回家来,但坚决不让他在家住宿,当天就送回去。
二叔在敬老院的好日子也没有持续几年,现在手脚瘫痪,生活难以自理,真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