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阴影

长江周刊 2022年04月10日 冯满凤

  ■ 冯满凤

  几十年来,我一直不吃大蒜,就算是闻到大蒜的香味,我也会头晕反胃,并不是我身体上的毛病,而是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

  小时候,我们村里人都很穷,家里的主要收入除了靠生产队干活的那点工分兑换钱和粮,剩下的就靠养一两头猪卖点钱,或者杀年猪卖肉换点钱养活一家人。

  “农家养了羊,多出三月粮。”

  我们村很少有人养羊,但家家户户养着猪。

  “家里富不富,看栏里有几头猪。”

  如果你家栏里有几头猪的话,你家的年肉年货,孩子的新衣新鞋,开春的种子肥料,孩子们的学费,还清这一年借的债务……全都有指望了。

  但养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要花许多粮食外,还经常会“发猪瘟”,那是许多家庭承受不住的灾难。

  办法总比困难多。

  如果有哪家的猪突然发瘟死了,大伙一下子就变成屠夫和大厨,把整头猪去掉内脏,都处理成猪肉,然后加工成大蒜烧肉、辣椒炒肉,按人头平均分给全队每个家庭。按稍低于正常猪肉的价钱记在队里的账本上,年底一起扣钱,给那个死了猪的家庭抵债或分红。

  这种方法,确实挽救了许多家庭。

  听说最早是从我奶奶家开始的。我的父亲从小体弱多病,虽然聪明,但劳力不好,在生产队只能按女劳力拿六分,娶了我母亲之后,又有了我的几个姐姐。父母两个人的工分,加上父亲兼做队里记分员和会计的工分,还远远不够养家,每到年终结算,我家永远是欠钱户。于是奶奶每年开春就去娘家侄子家赊一两头猪崽,她开荒种点杂粮,加上家里的潲水和我几姐妹打来的猪草,把猪养大,到年底送到队里抵债,就这样一年年过来。有一年,奶奶只赊到了一头猪,谁知道猪养到九十来斤的时候,突然病死了,奶奶看着死猪一夜未眠。第二天,当父母拿着草绳和扁担准备把死猪抬到田沟去埋掉时,奶奶拦下了:“你们去开工吧,莫迟到了,这里我来处理。”

  于是,奶奶把猪食槽洗干净,把死猪放在里面,烧了一大锅开水,把死猪烫了一遍,就自己动手褪毛、除内脏,然后把两条猪后腿切下用盐腌制好,留着过年。其余的一半用辣椒爆炒,一半用大蒜焖烧,谁知道香气四溢,味道极好,自家各留了一大碗,其余的分给左邻右舍。纯朴的邻居们到过年前这家送来几升米,那家送来一壶油,还有的等到杀年猪时,不忘给奶奶家割来两斤肉,欠人家少量钱的,年底也没有来要债。所以,那个过年我奶奶家过得并不太差……不过,那一年我还没有出生。

  后来,谁家发生这样的事,就效仿奶奶的做法,有时也会在生产队一小伙人一起“打平伙”(AA 制聚餐的前身)。

  到我出生以后,已经完善成全队按人头分肉的惯例。

  大家都叫这种死猪肉叫“瘟猪肉”,但所有人都不怕,而我特别喜欢吃,我觉得“瘟猪肉”比那些腌肉熏肉好吃多了,我的小伙伴也都这样认为。因此,我们都盼望着哪家死猪,只要听到谁家死了猪,或者口哨一响,“到 XX 家领猪肉”,我们都会拿上家里最大的碗,飞奔过去。

  这天,三荣伯母家的一头近二百斤重的猪病了,连续几天不吃食,后来站都站不起来。大人们建议,把猪杀了,别等它死了。中午真的把猪杀了,掌灯时分,我家已经分得满满一搪瓷碗肉。我飞快地往家跑,在肉和大蒜的香味不断的刺激下,终于忍不住在路上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一边跑一边嚼……突然踩了个湿漉漉东西,一滑摔倒了,碗也掉了,我快手快脚地爬起来找到碗,端着空空的碗坐在路上,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哭出来时,我的手触到了凉凉的青石板,这是“遛遛坡”的青石板路,路面长期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除了两边路基上有些青苔,青石板路面真的比我家的小饭桌面干净得多。想到这些,我快速地摸索着把青石板面上的肉抓到碗里,准备走时,又想路基上肯定也有肉,不捡吧,有点不舍,捡吧又怕粘着青苔被家里人发现,怎么办呢?一直以来家里人和周围邻居都说我聪明,果然,很快我就想到了办法:把路基上找到的肉吃了,一举两得。确实我也摸到了几块肉,吃完,高高兴兴地回家。

  家里那盏高脚的煤油灯已经在小饭桌上闪烁,灯光从门缝里射到外面,姐姐正在一碗一碗往桌上端饭,我一推门一家人一下都聚到桌边,“吃肉啰……”

  突然,姐姐瞪大眼睛盯着盛肉的碗,伸出筷子慢慢地从肉里面夹出来一个东西:四脚张开,肚皮爆裂,眼睛凸出,嘴巴张大还挂着一坨粉色的像生肥肉一样的舌头……一只被踩死的癞蛤蟆!她哎呀一声,丢掉癞蛤蟆冲出了家门。

  我在旁边只觉得一阵头晕,肚子里一阵翻滚,强烈的大蒜味从喉咙里往鼻腔冲,“哇”的一下把路上吃的肉全吐出来了。

  从此,我留下了阴影,闻到大蒜味就头晕反胃,更见不得癞蛤蟆,一见就会汗毛竖起,起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