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父亲的背影

长江周刊 2022年06月12日 伍 杨

  ■ 伍 杨

  儿时,读到朱自清的《背影》,印象最深的是那句:“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因为这句话成了同学之间相互打闹的玩笑语。而文字间那隐藏于背后的心酸是幼时无法读懂的痛。

  1993年,父亲申请转业,带着刚满3岁的我回到九江,被安置在较为清闲的事业单位,每天朝八晚五的规律的作息时间倒也波澜不惊。幼时记忆最深的,是被父母锁在家里,趴在窗台上等待落日余晖。一天一天,陪伴自己的只有属于我的木板小床和众多的课外读物。

  每天晚饭后,父亲照例牵着我一起到母亲的厂区内散步,抑或是将我背着哄我睡觉。记忆中闷热的傍晚,是父亲手中摇个不停的蒲扇和天边渐渐显现的一弯新月。迷糊的我只觉得父亲的背是最好的床,摇摇晃晃地陪我度过舒适的夜晚。

  1996年,我上小学。这一年,父亲拥有了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母亲在服装厂上班,用厂里废弃的碎布和棉絮做了一个小布包,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每天早晨,我便坐在这后座上,迎着火红的霞云,搂着父亲的腰去学校,风雨无阻。那个时候,父亲的背就像是一座无法攀越的大山,也是这座大山撑起了我儿时的天空。

  我们家不似传统的家庭,男主外女主内。母亲的工作性质注定了她无法分心处理家事。每天,我上学的时候母亲还在休息,待母亲深夜归家的时候,我已入睡。父亲包办了家里所有的事情,洗衣、洗碗、收拾屋里屋外。行伍经历,养成了他严谨、认真、规律的习惯。

  小学时候的记忆总是与雨水有关。那时学校门前的路还未修好,夏日的雷阵雨总是会带来积水,漫过学校的大门,甚至漫进教室。每每放学的铃声响起,总能在校门口密匝的人群中看到身着深蓝色雨衣的父亲,手里拿着我最喜欢的蘑菇雨伞,不停向我招摇。

  电闪雷鸣中,父亲快速淌过没过小腿的积水,走到我面前。将雨衣脱下,背起我,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记得有一天雨真大,门口扎堆着来接孩子的家长。有些带着雨具,有些脑袋上套着塑料袋。而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撑着我的蘑菇伞,叽叽喳喳地和父亲讲述学校的故事。父亲的背,是我躲避雷雨的安全港湾。

  走在忽深忽浅的积水中,父亲耐心地听我毫无逻辑的描述,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淋湿了他的头发。父亲对我的关爱,播洒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2004年,我上了高中。原本乖巧的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叛逆期。每天都在削尖脑袋和父亲的“监视”作斗争。在我的一再“敲打”和“示威”下,高一下学期,父亲给我买了一辆杂牌自行车,父亲打趣地说,他的背再也不会酸痛了。从那以后我上下学的方式变成了骑车。

  我不喜欢这辆自行车。它灰蒙蒙的,车把手前面还有个又丑又怪的铁栏子,后面还有个难看的后座。它一点也不时尚,不是那种细细的轮胎,也不是那种骑上去很潇洒的款式。直到我读研,跟着舍友一起前往二手车市场,我才发现那辆自行车一直存在我的记忆里。它不好看,所以在丢车频繁的高中,那辆车一直很安全地停放在车棚里。“难看”的后座,却可以载人。一辆质朴而实用的自行车,我想这也是父亲给我上的最好一节课。我第一次悟出平凡的价值所在,不追求表面的花里胡哨,做一个脚踏实地的人。

  高二下学期,大家都在为以后能上个本科而拼命努力。放学后的晚自习延长到了9点半,我也不再和朋友打闹回家,取而代之的是校门口昏暗路灯下,摩托车上等我的父亲。父亲的背影和灯影,汇成一道如风如歌的夜色。

  父亲的摩托车是在我初中毕业的那年买的。父亲骑着摩托车来往于家与单位,晚上还要来接我回家。青春期的叛逆总是让人猝不及防,我一次又一次逆着父亲的指令,宣告“独立”。从此,父亲取消了他每晚的“功课”。

  晚自习结束,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是我枯燥且紧张的高三生活唯一的轻松时刻。直到高考结束后的一天晚上,和父亲一起散步,路过学校附近一家锅贴店时,父亲进去买了一盒锅贴。他说,买一盒回家吃吧,之前你不是总把这个当宵夜吗?那一瞬我只觉愧不可当,任性化作千丝万缕的内疚。

  2007年,我考上大学。还记得,父母送我去外地上学的那一天。那时,卧铺还很少,父亲找了很多人都没用,最后在“黄牛”手上弄到了卧铺票。去火车站时,父亲背着我的行囊,手里拎着色调低冷、款式平常的行李箱。而我,两手空空地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都在抱怨,为什么不舍得买一个好看的行李箱?

  父亲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管引着我大步向前。那个时候,父亲的身姿已没有年轻时的挺拔了。而我,依旧只惦记着那只不好看的行李箱。

  许是缘分,我考取的学校所在地正是父亲之前当兵的地方。接待我们的是父亲以前手下的兵,而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人家已经是军区的参谋长了。见面时,他向父亲行了个军礼,亲切地喊了声“老班长!”父亲努力挺直腰背,回了个十分标准的军礼。那一刻,父亲的背影犹如一棵历经沧桑风雨的大树。

  自那以后,我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为什么父亲要放弃部队的生活回到地方?在父亲给我办好手续准备回家的时候,我终于抛出了这个问题。父亲嘴角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我问父亲后悔吗?父亲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回学校后一要搞好学习,二要锻炼好身体。

  后来在与母亲的闲聊中,才知道当时的父亲鼓足了勇气才提出转业申请。迟早都要转业,迟早都要回到平实的生活,而他无非只有一个想法,就想做个好父亲,好好陪伴女儿的成长。

  我家老房子的阳台上,放着父母结婚时打的书桌。满满一抽屉都是父亲的功勋章。年幼的我曾将那些勋章当作游戏的玩具,因此挨过父亲的巴掌。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勋章记录着父亲的火红的青春。

  2011年,我考取了研究生。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笑得很开心。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端详父亲写满春光的脸,犹似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只是,他已经不再年轻。

  不知何故,父亲脸颊两侧越发凹陷,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变得黝黑,甚至因为太瘦,胳膊上一条一条凸起的青筋就像老树根一样,密密匝匝地缠绕在手臂上。鬓角已经有了白发,零星的两三根,不明显却很扎眼。因为瘦,衬衣总显得宽松。从后面看去,他的背有了一些弧度,或者说已然佝偻。曾经仰视的背影,现在已成为我画笔中的一浅山川。并肩前行,我已经高过父亲了。

  时间太过残忍,悄无声息地偷走了父亲的青春岁月。生活日复一日地打磨与压力,我无法估计的叛逆青春期,就像是不停加压在父亲身上的砝码,一个,一个,又一个……

  父亲,他老了。永远不能挺直的背,永远不能恢复的白发,永远不再年轻的面庞,都让我觉得害怕。夜深人静之时,回想起从前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内心的河流里,浪花四起,激情澎湃。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朋友偶尔会问我回家乡后不后悔?我的家乡不富裕,不繁华,却是最温暖的港湾。它贮存着我人生丰满的记忆,诠释着父辈们的心血。而今,已为人母的我,读懂了父亲,明白了世事沧桑。父亲将磨难挡在胸前,将宽厚的背作为我永远的依靠。

  我接过父辈的交接棒,努力向上,拼力向前,为他们撑起一片夕阳火红的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