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双慧
周小美垂着头，眼睛一直盯着有了一道裂缝的手机屏幕，连同事悄悄站在她身边都没发觉。
来到这个城市三年了，换了五份工作，周小美越来越觉得像干涸的鱼，喘不上气。在找第五份工作时，她认识了季平。
和他一样，季平没什么学历，没什么特长，没什么背景，只是凭着一股子勇气，从小镇逃离到大都市。谁知，打工的日子并不如电视剧里演的那么色香味俱佳，而是苦涩多于甜蜜。人生的味蕾在经历了一波一波的挫败之后，开始变得麻木，他们都不再相信出人头地，但又无法再坐上回乡的列车。出来时，扛的是简单的行李，可再回去，扛的却是失败二字。最大的用处是成为乡里人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
有时，人更需要的可能是一个机遇，经验可以学习，季平对周小美这样说。
周小美觉得季平说了她心里最想说，又无法说出来的话。
不过，人生就怕“但是”二字，季平的机遇来了。本来，季平觉得这辈子都无法出位的人生，可能因了自己的名字，季平——际遇平平。
谁知，下一秒这际遇来得排山倒海。季平在拜访客户的时候，公司老板竟然是他认识的老乡。
多年未见，老乡除了发迹，也发福，大腹便便，油光满面，可不变的，是那一口乡音。
听说季平还在小公司跑业务，老乡迟疑着委婉地问了目前的工资待遇，才一口笃定地让季平跳槽到他这里。老乡原是觉得季平比他小不了多少，还愿意在一家小公司跑业务，肯定是待遇不错，既然不是，那么还不如给老乡创造个机会。
季平回家想了半天，分析了利弊：他目前的公司虽说不大，但老板为人正直热心，对他也算不错，工资待遇是不高，但是业务相对稳定、熟悉——只是大概再做三年五年，倘若依然如此，饿不死，也吃不饱，买不了房，开不上车，也无法考虑人生大事。去老乡那里呢，公司大，但业务不熟练，对老乡的了解也不算多，万一干不好，连这点乡亲情分恐怕都没有了……
季平暗自撇嘴摇头，关灯，躺下，睡去。第二天一早，去公司递了辞职信……
来到老乡公司还是做业务，季平明白，老乡看重的是他的资源。此时，周小美已经先于季平来这公司一个月了，过了试用期。也是做业务，也是住宿舍，也是单身，也正好和季平分在了一组。
季平很照顾周小美，他想，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不容易。周小美之前找的工作，七七八八都是些服务员、客服、接线员一类的。她长相一般，身材一般，工作能力也一般。跟季平一起出去见客户，放不开手脚，插不上话，也递不上名片。如此过去一个月，季平觉得，他需要额外帮周小美补补业务知识。一来，他想帮助周小美，二来，他想在老乡的公司好好做事，老乡说了，只要季平好好干，将会是公司里升职最快的人。季平心潮澎湃。
季平抽午休时间和下班后的一两小时给周小美上课，所谓上课，也就是谈心式的，他觉得周小美的能力差，主要来自于对行业的不了解，他怕说教式的输入，会让周小美更加有压力。
一开始，大家觉得季平是个学究式的人吧，爱念经。还凑在一起讨论过，老板到底怎么想的，会让一个这么啰嗦的人来做部门经理。时间久了，同事们又发现，季平可不是对谁都念经。
这就有趣了，平时看着周小美沉默寡言，也不打扮，藏得可够深的。A君撇嘴。
没错，肯定是老板看上了她，不然怎么会让季平给她单独提高？B君坚定。
要我看未必，没准是她自己想接近老板，主动从季平入手呢？C君分析。
反正你看她表面无害，实则不简单。D君下结论。
在公司里是最不起眼也最不讨喜的周小美——对这个公司茶余饭后的谈资却做了最大的贡献。
平时大家有个私下里聚餐，她都不参加。其实，她不是恐惧社交，她是恐惧存不下钱。那些聚餐都是AA制，她舍不得钱，有人请客就更不能去了，她更舍不得钱回请过去。在这个公司里，她很庆幸遇到了季平，像个忠厚的大哥。
在家乡，也有这样一位忠厚的大哥，他们算是青梅竹马。只是，周小美不甘心一辈子窝在山沟里过活，不然，现在她的孩子肯定会下地跑了。周小美下了决心，再干一个月，如果自己的业务能力还没有提高，她就回去。她身上绑了皮筋，一头在家，一头在她身上，奈何她在外闯荡多年，却没能练成一把好剪刀，把那皮筋剪去，给自己的生活剪出一片开阔地。
离自己规定之期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周小美和青梅竹马发微信，她说想回去了。她垂着头，非常认真地等着回复。
两分钟过去了，没有回信。
周小美起身去洗手间，她的鞋垫在帆布鞋里已经扭成一团，大城市啊，什么都有，但都要用钱换，这鞋垫是昨天才在两元店买的，没想到这么不禁穿。她锁上洗手间的门，坐在窗台上脱了右脚的鞋，把鞋垫掏出来，展平，又抻了抻。她弯腰把鞋垫放回鞋里，一起身，眼前一黑……没力气了，中午为了省钱，连饭也吃得马虎。
直到两个小时之后，才有人发觉周小美的失踪。
和她一样沉默的手机此时来了回复：对不起，小美，我要结婚了。
ABCD大惊，原来是因为失恋啊……
两小时之前，在洗手间窗台坐着的周小美眼前一黑，从窗台跌落下去，十几层楼，迅速滑过，一生就这么完了。
她怎么死了？她怎么死的？
真相并不重要。每个人都信自己心里的判断，只是，没人相信季平是忠厚大哥，老板也根本没注意过周小美……
就像，没人相信周小美不是自杀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