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的故事

长江周刊 2022年01月23日 王贤才

  ■ 王贤才

  我做学生时,是一个怀表和手表并存,而开始以手表取胜的年代。不用说,我也是很想有块表的。

  也终于有了一块。读高一时,因要住校,家里用60“金圆券”给我买了一块表。那是1948年秋天的事。“金圆券”刚上市,60“金圆券”就是30元银洋,在我眼里也算价值不菲了。

  但表并不好,最叫人烦心的是表面玻璃。那时还没有抗震表面,就是普通玻璃,戴上不几天就碎了,赶快去配。配了又破,破了又配,一学期下来,配了三回表玻璃,连表店老板都觉不妥,给我换上胶壳赛璐珞的。这下是不会碎了,但那灰蒙蒙的样子,叫人看了不舒服。有一天放学,通过球场回宿舍。忽然一只球向我飞来,好像存心要揍掉我的眼镜。我出手一挡,正打在手腕上。赛璐珞表面连同表芯,一下打得飞飞扬扬,再也不用修整了。想来也是它气数已尽,合该如此。因为时隔半年,“金圆券”已贬成了一张张花哨的废纸,用它买的表,不是也该报废么。

  此后又做起了“手表梦”。直到我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以后,这“梦”才算“圆”了。1957年,我用第一部译著的部分稿费,买了两块瑞士表。一块是叫ESKA 的男表,我至今不知这个词的意思。一块是GALY牌的坤表,我也不懂它寓何高深含意,姑译为“家利”。那是以我母亲的名义,给我的对象小Z买的。小Z是我们医院的护士。这段凡夫俗子的爱情,本来不值一提。不幸一年以后,我因对苏联医学的“先进性”略有微词,被补定为“右派”。“右派”就是“资产阶级反动派”,已有明示;而小Z虽经几次“帮助”,却不肯与我“划清界线”。只好作点外部干预了。那干预就是:一天早晨,突然宣布把小Z调到邢台;过了一天,又改调石家庄。反正是要她跟我拆开,离开北京。谁也没想到的是,时隔不久,我们医院也奉命连人带设备,迁到呼和浩特,支援民族地区“大跃进”去了。

  1960年冬,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小Z。她叹口气,说了句:“你怎么还不摘帽子呢?快摘了吧。”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安慰她,叫她别急。她又抱歉地笑了笑:“别怪我。我不是急,我是怕我等不及了……”

  一语成谶。不到一年,忽然收到她弟弟的信,说他姐得了白血病,没治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成天念叨着要把那表还你。我惊愕、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忙给她弟弟写信:表一定不要寄来,就让它陪着她去吧。她跟我说过,喜欢听“家利”走动的声音。

  地球照常运转。ESKA也还在陪伴着我。我也终于有幸摘了“帽子”,但比小Z的走还是迟了几个月。

  五年以后就“史无前例”了。我以“摘帽右派”的戴罪之身,升级为“现行反革命”,判刑改造。当时我已结婚。前鉴不远,深知划清界限的重要。不久就离婚了。好在结婚以来一直分居,也没有什么财产分割的问题。唯一要处理的是两岁的儿子。当然只能由女方抚养了。不能对儿子尽一点养育的责任,总觉于心恻恻。一怀愁绪,夜不能寐。忽然想起还有块表。于是提出:将那块ESKA表聊充儿子的抚养费,写进了《离婚调解书》。

  从此再没见过这块表。这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因为它已和儿子连在一起了。我常常想:儿子是在ESKA的滴答声中长大的,他能知道,那带着父亲肌肤气息的表里,有着父亲付与他的一片爱,一份温馨,一缕切割不断的亲情和思念吗?

  1975年我突然蒙恩开释,回到原籍九江,和老母相依为命。不久就以临时工身份,到一家工厂医院当医生,月薪34.5元。

  虽说医生这个行当还是需要有块表的,但是我已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了。

  那天居委会传话,要我给一位老太太看病。病人是由她女儿,一位中年妇女搀来的。是个冠心病,还有心房纤颤。我请她女儿帮忙看一下她的表,数一下“缺脉”,这是房颤病人都要查的。这位衣着讲究的妇女忽然放下脸来:“你连手表都没有?”陪来的居委会干部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没再问,也还帮我看了表。后来她搀起病人走了。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向我道谢。女儿打断说:“不用谢!”

  原来没有手表的人,连道谢也经受不起。手表的作用也真大矣哉了。

  说来惭愧,这样的事,我竟不以为意。那些年里,我已习惯了“专政对象”的卑微身份,也算是改造得有了一些成效吧。可是它却深深刺痛了母亲。不是妈妈的涵养比我差,而是她太看重了我这没用的儿子。

  几天以后我下班回来,妈妈忽然给我一块表,把我吓了一跳。

  那时候九江和很多小城市一样,没有火葬场,也就不能要求火葬,所以还保留了那个乡风:人老了,置办一口棺材,放在家里,叫做“寿材”。妈妈的寿材是1965年从林区买来的,很花了些力气。“史无前例”以后,她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几乎变卖了一切,也没舍得卖掉这副要给她送终的寿材。可是却给我换了一块表!

  那是辽宁手表厂出的“红旗”牌手表。这个品牌就是在国产表中,名气好像也不大。至少我没听说过,而且也不是新表(买新表要凭券)。可是苍天在上,这表自从母亲给了我,好像得了她老人家的灵气,走得很好,没要我操过心。妈妈在世时这样,妈妈去世以后也是这样。

  但后来它也有了“年纪”,渐渐地老了,走不动了。我也不再对它有什么要求,把它放在抽屉里,不时上上弦,让它信马由缰地走上一阵。累了,走不动了,就歇着。让它和我一起,慢慢变老吧。不过看这世道潮流,手表的辉煌时代,好像也在过去了。

  呜呼,江西人素有老表之称,其来已不可考。夫以一介书生,竟得因缘于四块老表,并各有遇合,也是幸事。甚矣,复何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