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 效
黄庭坚与陶渊明均为古代九江籍大诗人,前者被称为“江西诗派开山始祖”;后者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二人所处年代相距有六百余年,本不易交集,不过以今天的视角来看,黄、陶还真有过一次以诗为媒的 “隔空连线”。即是黄庭坚在读过陶渊明的一首题为《责子》诗后,对陶翁所述父子相处之道甚感兴趣,随即有感而发,援笔在陶诗册上题写下一跋。跋语虽寥寥几句,却直道陶翁心声,可谓随意点评,即是金句:
《书陶渊明责子诗后》:“观渊明之诗,想见其人岂弟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
陶翁这首五言古诗,写得明白如话,通俗易懂,读来琅琅上口。读者不妨记览一遍陶渊明《责子》: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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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孟子“知人论世”之说,当约略了解一下陶翁其人及其家庭状况。综合史料可知:陶渊明(365~427),名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又称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参军、彭泽县令等职,是江西史上首位文学巨擘,又被誉为“中国田园诗派鼻祖”。
陶渊明一生三娶妻室,家庭成员众多,可谓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负担自是不会轻松。他早年多半时间在外教书和当官为吏,自谓是为“稻粱谋”。陶渊明仕途坎坷,但“造人”功能则较强大。25岁时娶的第一任妻子,次年因难产而致母子双亡,令晚婚的陶郎空欢喜了一场。34岁时续弦的妻室,六年内为他生下四个儿子,可惜天不假年,继室不幸死于肺病。几年后,又娶了小他十几岁的翟氏为填房,翌年,生下幼子阿通。陶翁老来得子,自是倍加怜爱。之前离家在外打拼,他与妻儿聚少离多,归去来兮后,不免对膝下五个孩子又多了一份追补似的父爱。
这首《责子》诗大约作于东晋安帝义熙四年(408年)。陶渊明时年四十四岁,已辞官归隐,过起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乡村田园生活。膝下五个孩子,清一色的男孩。大名分别叫陶俨、陶俟、陶份、陶佚、陶佟;小名分别称舒、宣、雍、端、通。老陶回乡赋闲后,与孩子们相处时间多了,对每一个儿子的习性均了如指掌,并用诗化语言依次进行了点评。
提起老大阿舒,他曾在另一首《命子》诗中有句,谓之“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回想起当初长子深夜降生,初为人父的他急忙命人点亮灯火,看到母子平安,心上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如今此子长到十六岁了,只知饱食终日而无所用心,打着灯笼也找不出比他更懒惰之人。
说到老二阿宣,则卖了个关子,化用了《论语·学而》中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之意,指出二小子已年届十五了,仍是一味地贪玩而不好学上进。
三子阿雍、四子阿端则同为十三岁,可能是一对双胞胎。二人如非智商有缺陷或是超级“偏科生”的话,断不至于算不出六加七等于自己的年龄。显然作者在此有意开孪生兄弟的玩笑,遣词造句不无夸张。
尔后说到幺儿阿通,快满九岁了,还是未脱乳气,每天只知索要梨子与栗子吃。猜想老陶在诗中拿此两种食物说事,大抵有两层用意:一是间接引出东汉孔融“四岁让梨”的故事,让九岁的陶佟相比之下而自惭形秽;二是此处选用“栗”字与前面的“七”字相同,均是格律诗歌逢偶句押韵之所需。
面对如此这般淘气的五个儿子,爱之深而责之切的陶老先生,最后感到无可奈何,只能是选择顺应“天命”,喝酒消“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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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父亲的视角,写儿女情态入诗,最早当见之于左思《娇女诗》:“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全诗共五十六句。作者从日常生活中剪裁几个小片段,描写了两个小女儿左芬、左媛娇憨活泼的种种情态,令人感触到带着笑意的浓浓父爱,以及家庭生活特有的情趣。
两晋之后,唐宋诗中写此类作品的不乏其人。较为知名的有李白《寄东鲁二稚子》、白居易《金銮子晬日》、苏轼《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元好问《石州慢·儿女篮舆》等等。此外,黄庭坚写过有关儿子的诗不下二十首,其中《嘲小德》堪称此类诗中的名篇。诗曰:“中年举儿子,漫种老生涯。学语啭春鸟,涂窗行暮鸦。欲嗔王母惜,稍慧女兄夸。解著潜夫论,不妨无外家。”这首五言律诗追忆独生儿子黄相从出生到弱冠之年的成长往事,声韵不拗,起合有应。其中对儿子“牙牙学语、信手涂鸦”片段的描写,细致入微,妙趣横生。
后来南宋辛弃疾著名的《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是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云云,写入词中的同样是五个人物。与陶诗略有不同的是,辛词入镜的是一对农村夫妇与三个儿子。不能完全断定就是“以诗入词”的模仿翻版,但要说是稼轩居士的《村居》,受了五柳先生《责子》的启发和影响是“没毛病”的。
回头说陶渊明这首表面上拿儿子们“开涮”的五言诗,惟妙惟肖地描述膝下五儿厌学懒散的憨态,令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绝。此诗对后世的影响比较大。杜甫和黄庭坚读过之后,分别写了诗评和题了跋语,作了不尽相同的解读。杜甫在《遣兴》中写道:“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这是说:陶渊明虽是弃官归隐,远离喧嚣,但也并未进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忘怀得失境界,他对儿子品学的好坏,还是那么牵挂萦怀的。黄庭坚的题跋则认为:“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意即陶翁这首诗写的是儿女情长和家长里短,即便是在批评儿子们不学习上进,有违自己“望子成龙”的期望,也是措辞婉转;不仅没有愁叹之意,而且还含着“逗你玩”的笑意,不难看出蕴于诗中的那一份舐犊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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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诗以《责子》为题,看似在对孩子们“厌学”进行责备与批评,实则涉及子女教育之更深层问题。上述杜甫与黄庭坚对陶诗所见不同,源自二人教子之道有着明显差异。
老杜有多首诗言及儿女,可看出其对膝下二儿宗文、宗武期许甚高,不是夸奖他们“诵得老夫诗”(《遣兴》),就是称赞他们“聪慧与谁论”(《忆幼子》)。期待二儿从小习儒者业、将来科举出仕之意溢于言表。黄庭坚虽对独生儿子黄相怜爱有加,但在孩子教育问题上则主张因任自然,长成能自食其力即可,不必强求发达显贵。比如在上述《嘲小德》诗中,他见儿子在家到处乱写乱画亦不管不顾。还有一次,黄相因贪玩而忘了练字,做父亲的他也只是写个留言提醒一下(《小子相帖》),不会给生性贪玩的儿子施加额外的压力。
以此看来,杜甫对陶诗的解读未免太较真了些。批评是有的,诗的语句亦是推断似的,更多的站在儒家入世与出世的视角看问题。认为老陶既然辞官归隐田园,即宜潜心悟道,世道人心和儿女情长之事,大可不必挂怀。黄庭坚则与老杜不同,更多的是站在洞察社会病态上看问题。认为孩子们不喜读书,未必是一件坏事。家长要求孩子们读书,无非是将来求取仕进,不过是重复父辈所走过的路。这条路,吾辈尚且不甘情愿,又何必要求下一代“子承父业”呢?黄庭坚的视点可能放得更远一些:凡认为陶诗真的是在埋怨孩子们不成器的,都是俗人之浅见,未能理解陶翁本意。在当时陶氏所处的礼乐崩坏、世风纷扰的社会,连做老子的都愤而弃官避世,把酒不问世事,叫尚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哪里还会有进取之心呢?在他看来,面对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与其说陶渊明是在责其不争,以父亲的口吻批评儿子们不求上进,不如说是舐犊情深,以戏谑之言在和他的孩子们亲近搞笑。似有在回归田园生活的恬淡氛围中,故意卖弄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之嫌。
总而言之,黄庭坚读陶诗的体会相比杜甫更为真切,评价老陶的心态亦更为恰当。在陶诗中,一方面,可以说儿子们的缺点都是被夸大和漫画化了,幽默风趣,让人忍俊不禁;另一方面,不难想象,对孩子们的习性如此了如指掌,能随意娓娓道来和生动逼真地写入诗句,这其中必隐含着一份慈祥的父爱,如俗话所言“知子莫若父”。至少陶诗中蕴含的怜子之情,应远远大过他对孩子们的批评之意。当然,从诗中也不难看出:此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铮铮硬汉,蕴于内心的那一份铁骨柔情。
作者简介
程效,作家、诗人,江西省修水县人。深圳市南山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南山区关工委讲师团讲师、深圳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撰有《权力的制约》《黄庭坚传》《黄庭坚故事》《大冲村史》《潇湘雁旅》等十余部专著,加上发表的数十篇论文和一千多首格律诗词,总计达二百多万字,并获多项奖励。近年应邀在国内高校、图书馆、企业和相关学术研究机构作以宋代文化为主题的学术讲座数十场,受到国内学界的关注和广大受众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