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过神脉溪

长江周刊 2022年04月24日 李冬凤

  ◆ 李冬凤

  春天,有朋自远方来,最高的礼仪就是让朋友尝一壶新茶。

  烧开一大壶溪水,先烫壶,置茶,温杯,再高冲,低泡,分茶,敬茶,最后闻香,品茶。抑或是每人面前置一透明的玻璃杯,先烫杯,置茶,高冲,茶叶在杯中慢慢舒展开来,恢复芽叶的神态,嫩绿成朵,亭亭玉立,水色也渐渐变成嫩黄。放在鼻尖下细闻,清香沁人心脾。轻啜一口,满口留香。

  我想说的正是与几个朋友的神脉溪之行。

  在鄱阳湖北岸都昌境内,有一条阳储山脉,横贯大树、大沙阳峰、土塘等十多个乡镇,而神脉溪就藏在群山环绕的长山涧内,由岛山溪、小港溪、冯家溪、康山溪几条小溪汇流而成,溪水少有污染,清澈见底。

  暮春,我与朋友相约而去。

  神脉溪原是藏在深山人未识,却因为一个偌大的茶园而走出深山。

  两千年初,安吉白茶落户都昌,先是以苏山为酵母,慢慢向山里的乡镇拓展,于是有了丁峰白茶、老君山白茶、狮山白茶,春桥白茶等,白茶的产量和品质似有赶超安吉之势。初识神脉溪茶园是朋友在朋友圈力挺,我也觉得是该走出书斋去品品茶农,或许别有一番韵味。

  春日难得有这样的风和日丽,车子在山的皱褶里穿行,眼前山水如卷轴一般依次展开。车子转过一个山咀,景色突然变了。一圈又一圈的碧绿将两边的山围住,如云梯直达山顶。在绿波之间,穿着五颜六色的采茶女出没其中,让我惊诧不已。茶山之上,一张张金黄卡片尤为显眼,还有一盏盏灯杆布满山岗。这又是什么布置?

  这一切等我见到茶园的当家才算释疑。

  在我的想象中,“茶农”应该是一个满脸皱纹的长者,没想到眼前的当家杨健竟然是一位刚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我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打量着他。他有点尴尬,也或许是有些羞涩,摸摸头说:“先去喝杯茶。”

  我说:“还是先看茶山。”

  我们漫步在绿色的海洋。

  我笑着问:“弄这么多灯做什么?应该不是延长日照时间!”

  杨健也笑:“惊蛰后,白茶抽芽,有清香,经常引来很多蚊虫,蚊虫叮咬会损坏嫩芽的品相。我不想用农药喷杀。开春我就请人插杆子挂卡纸,五米的间距,粘蚊虫很有效。灯,也是灭蚊灯。”

  我随手摘下一片嫩芽,芽尖有点焦褐色。我问:“这是蚊虫吃的吗?”

  杨健说:“这是抽芽时,遇上北风,叶尖会泛红变成黑褐色。神脉溪的茶秉承品质取胜,专做有机,只要有一点点瑕疵的叶芽,我都会叮嘱不要采摘。”

  我指了指远处采茶女笑:“这么苛刻,她们能做到吗?”

  杨健很认真地说:“采茶远不只这些要求。如神脉溪新开发的品种皇金芽,采摘要求更严,必须是摘毫无瑕疵的一叶一芽。她们拿的是日工资,并且提前做过培训,采摘自然很细致。”

  我旁边的茶丛中就有一个采茶女,戴了顶草帽,穿着红色碎花围裙,前面挂了一个小竹篓。竹篓里铺了薄薄的一层嫩黄的茶芽。

  我把手上刚摘的一大捧茶芽,丢进采茶女的竹篓里,与她招呼:“能跟我说说这茶园吗?”

  我想知道采茶女眼里的神脉溪。

  采茶女还挺能说。茶园很大,有一千多亩,有干不完的活,每天能挣两百多块。春分前,茶山开园,摘白茶;再稍后,皇金芽开摘;清明后,制红茶;谷雨前,封摘,要修剪茶丛。下过几场雨,草便开始疯长,我们又开始除草松土。天旱要浇水,雨前要埋肥,雨后要护垄,入冬要养护。一年下来,我们每人能领到几万块呢。采茶女嘴里喋喋不休,双手还能在枝头挥舞。

  我扭头问杨健:“现在除草还要用人工?你太out了吧!”

  他笑:“有机茶不是吹出来的,要经过茶业专家实地抽样认证。但凡施过一次化肥或者喷过一次农药,就会留下永远无法逆转的检测数据,更别说用除草剂。我的茶园施的都是有机肥。把菜籽饼碾碎,在离根十公分处深埋,让肥料自然腐化滋养。我每年付出去的劳务工资就要两百多万,带动一千多人就业。”

  我越来越对这个年轻的“茶农”感兴趣了。

  这个小伙子大学毕业后,本来在国企工作,工资也不低。2016年,他娘承包了一片荒山种茶,他突然冒出一个返乡创业的念头。他悄悄地辞掉了工作,跟娘学种茶。他自然不满足小打小闹。先是把这里的山权摸了一个底,再一户一户地磨嘴皮子,把一片一片山流转过来。用钩机挖山,请人工拢行,请安吉的师傅来指导种茶。肥料是茶苗生长的根本。有机肥里,菜籽饼又是最好的肥料。施肥最佳时机是赶在雨下之前,他整车整车拖来菜籽饼,再碾碎,搬到山上埋进贫瘠的土壤。山里的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老年人又干不了这种重活累活。施一次肥,他几乎要脱层皮。有一回,他拖肥料上山,天黑还没埋完,暴雨就下下来了,车子发不动,堵在山上,雨水汗水和着一身的泥,那个苦哦累哦,真是非常人能承受。

  山里最难熬的还是寂寞。和他一样的年轻人都不会留在小山村,空闲时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他除了干活就是看书,也只能看书。他在茶厂就有一个书屋。

  我随杨健折回茶厂。厂房里茶香浓郁,刚采摘下来的鲜叶铺满大半个车间,白茶居多,皇金芽极少。一律用纱网平铺,有鼓风机辅助,把鲜叶表面的水分吹干,叫摊青,然后再送进制茶机。制茶温度一般在230℃,制茶师围着机器,不敢有丝毫懈怠,适时调整温度,调整机器运转的频率。杀青,理条,送进分拣器,通过风力控制,把不合要求的茶叶扬弃,最后打包进入冷库,叫降火处理。因为在制茶过程中,茶叶吸收了大量热能,直接泡来喝,容易上火。冰封一天一夜后,才能包装,送往市场。

  六年过去了,杨健的茶园已扩展到1500多亩,各种茶叶品种齐全,创立了属于自己的茶叶品牌。茶园带动了一批山里人就近就业,成了山里人走出贫困实现乡村振兴的支柱产业。

  他给我们用玻璃杯冲上一杯刚出库的皇金芽,恭恭敬敬地用左手托住杯底,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扶住杯身,一个一个给我们敬茶。杯中一叶一芽如少女般在翠绿的水中翩翩起舞。我吮吸了一小口,顿觉味蕾大开。

  品茶亦如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