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辈子谦卑地躬向大地,锄柄实实地握在手里,银光一闪,划出一道耀眼的夕照,锄头飞快地落在土豆窠边……
六月还没开始,五月的梢子,风吹动母亲的白发,吹动肥厚的土豆叶子,一同在碧绿的山谷间颤悸,如掠过天地间的一道密语。
母亲一辈子谦卑地躬向大地,锄柄实实地握在手里,银光一闪,划出一道耀眼的夕照,锄头飞快地落在土豆窠边。母亲的锄头依旧那么有准头,恰恰落在土豆根边半尺处,不会伤到一个土豆崽。
梦着的土地打了个喷嚏,新翻出来酥软清新的泥土扑上了母亲的脚踝。土豆霍地蹦了出来。好喜气的一窝,沉甸甸的足有两斤重!大的小的都那么可爱。最大的土豆像一个人参果,一个大胖娃娃,嬉笑了一下,神气活现地跳到母亲面前;稍大的长着福气的大肚子,小的偏那么圆,像母鸡肚里未生出的卵,一串连一串,挨挨挤挤,挤眉弄眼,瞧着就让人忍不住想笑。
母亲细细拂去土豆身上干松的泥土,似与每个土豆密语一番,把土豆一个个地装进袋子里,好像母鸡搂着她的蛋。装满了一袋,母亲把袋口绞了又绞,用布条或麻绳缠紧袋口。然后把厚实的土豆藤埋进挖好的土坑里,土豆藤握在手里毛霍霍的,叶子毛茸茸的,扫得母亲的心尖儿温润发颤:要不了几天,这地里肥沃得可以种任何想种的作物,就是根针掉进土里也会发芽!
母亲种的土豆又多又大!足足装了两袋,估量不会少于四十斤。八十岁的老母,拎回两袋土豆,额头上冒着汗,脸上却尽是笑。母亲坐在堂屋里,掇着茶缸喝茶,望着这些土豆,心里打着算盘:给儿子几斤,给女儿几斤,给孙子几斤,给邻居几斤。孙子喜欢吃土豆炖排骨,女儿喜欢吃土豆煮挂面,儿子还像小时一样顽皮,喜欢吃火灰煨土豆,邻居的小外甥喜欢吃油炸土豆丝。听说外国人喜欢土豆烧牛肉,她却喜欢吃土豆炖清汤,不稀不稠,放到嘴边,光那股清气就让她神清气爽,简直过上了神仙生活。
母亲没有吃到新鲜的土豆,她剩下的土豆不多了。她把这不多的土豆留了很长时间。在暗黑的屋子里,她把土豆倒在地上,蹲下身,把每个土豆拌上草木灰,装进袋子里,挂到墙上。
母亲一直在有阳光的屋檐下进进出出,过了七夕,过了八月中秋,渐渐望着年关了。有一回,她眯眼看东山时,觉着太阳红润了。她踅进屋里,掇起长梯,从墙上取下土豆,用手摸索着土豆紫红的芽眼,似乎觅着岁月的密码,然后果断地轻轻几刀,把一个土豆切成几瓣。
母亲又拎着土豆篮,扛着锄头,下地去种土豆啦!
太阳跟着她,像一辈子跟着她一样,把她的影子在大地上拖拽得很长很长。她每走一步,大地就晃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