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阅读
当前版: 01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打花棍

  ◆ 帅美华

  黑夜如巨大的黑色幕布“啪”的一声,从天空罩下来,到了冬天,这块黑大布盖下来的时间格外早。不到六点,茫茫乡野一片黑暗,点点灯光零零散散,像浮在水面上的灯塔。车开到城门乡红心村,突然听到歌声:

  石榴开花叶儿青,我今唱歌你来分。

  什么出世红红绿?什么出世绿绿红?

  什么出世一条龙?

  这歌非常有趣,似歌又不像歌,更像说唱,这边刚刚唱完,那边便开始有人对答:

  石榴开花叶儿青,你今唱歌我来分。

  苋菜出世红红绿,辣椒出世绿绿红,

  丝瓜出世一条龙。

  说唱里伴随着竹棍清脆的敲打声,这敲打声,一波连着一波,“嚯嚯”生风,似奔涌不息的江水,又像连绵不绝的鞭炮,每一记都干脆有力,清晰悦耳。

  借着幽暗的灯光,我慢慢看清了,一群老人站成两排,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竹棍,互相击打,嘴巴跟着棍子的节奏,大声唱着。

  我问他们这是干什么?81岁的刘发来老人告诉我,他们这是在打花棍。

  打花棍?好新鲜呀,我从来没听说过。

  热情的刘发来老人说,这是他们做孩子时玩的游戏。这个游戏是从祖辈那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最少有一百多年。那时,在农忙之余,大人们玩,小孩子也跟着玩,慢慢地就学会了。这个游戏的道具非常简单,只需一根竹棍,两个人可以玩,四个人,六个人,八个人,也可以玩,只要人数成双,再多的人都可以一起玩,而且人越多,竹棍击打起来,乒乒乓乓,声震云霄,越有气势。

  我看他们打起来时,竹棍上上下下,像一条条长蛇在缠斗,又似群龙在舞动,非常有趣。老人见我有兴趣,便手把手地教我:身子侧向右方,双手握棍,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右手只搭在棍上,并不十分用力,左手是主舵手,手腕带动手肘随着节奏左右翻动,棍子便在手的控制下,一上一下与对方的棍子碰撞在一起。

  打了一阵,我便摸出了诀窍,棍子的基本动作有三个:点、提、挑。点,是点地,长棍棍尖点地,是每次开始、结束,或一句话中间停顿或结束时的动作;提,是用自己的棍子从右往左,去击打对方的棍子,这个动作用在唱一、三、五、七等奇数字时;挑,是棍子从右下往上,去反击对方的棍子,出现在唱二、四、六等偶数字时。

  打花棍就是一字一打,把声音与动作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这使我想起古人读诗时的吟唱,平声悠扬仄声短,平平仄仄中,脖子、肩膀、腰肢,随着音节有规律地晃动,这样既便于检验诗句是否合律,也可以锻炼身体,更可以增强记忆,快速地把诗句记住。打花棍在这个基础上,又进一步创新,借用一根竹棍,让动作与语言更深入地融合在一起,一字一打,一句一顿,有时齐唱,有时一问一答,手中的竹棍借着歌词的变化而变化,发展出无数种旋律,让这种游戏形式,既有统一性,又变化无穷。我不禁佩服起发明这一游戏的人来,他一定深谙格律,有着深厚的古诗文功底,他知晓中国文字的音韵之美,又有着非常好的乐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以说打花棍把中国关于诗的美学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

  刘发来老人又告诉我,“现在生活好了,不愁吃,不愁穿,孩子们让我们在家享享清福,这日子闲了,就长了,不知道干什么,便摸起了麻将、纸牌,这些游戏玩多了,输钱怄气不说,久坐还伤身体,不是腰痛就是颈痛,有的腰椎增生,有的肩周炎,好好的日子,反添了痛苦。有一天,我们几个老人,突然想起小时玩的游戏,便坐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凑起词来,你文淑秀大妈记忆力最好,她记得的词儿最多,我们都尊她为老师。从重阳节那天起,我们便开始练,下午练,晚上练,现在已经练熟了十几支歌子。竹棍握手里,天天打着,这脑子活络了,身子也轻松起来,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唱唱,这一天的日子不知不觉就溜走了,白天劳累了,晚上睡得也格外香。”

  我让他们一支支打给我听,我一边听,一边记,几支下来,我又一次呆了,这次不在他们的动作上,而是那些词儿,那些节奏明快,辛辣活泼,又幽默风趣的词儿,让我大吃一惊,比如这支《刺根儿开花》——

  刺根儿开花野鸡啼,哥哥办嫁嫁老妹

  大哥陪我一身青,二哥陪我花手巾

  三哥陪我胭脂粉,四哥骂我是妖精

  我骂四哥是单身,大嫂教我针几粗

  二嫂教我织绫罗,三嫂教我绫罗剪

  四嫂教我骂公婆,我骂公婆不是人

  又怕天上雷打我,又怕地下火烧人

  脚下困的是何人

  这首歌子,明白如话,言短意长,通过家人为一个将要出嫁的姑娘办嫁的事,把一个待嫁少女的日常描摹得入木三分,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又寓教于乐,诙谐幽默,朗朗上口,让人过耳不忘。

  再如前面说的问答式歌子《石榴开花》里另一节——

  石榴开花叶儿青,我今唱歌你来分,

  什么团团团上天,什么团团在水面,

  什么团团在怀边?石榴开花叶儿青,

  你今唱歌我来分,日头团团团上天,

  荷叶团团飘水面,两奶团团躲怀边。

  这首歌子里“团团”如两颗钻石,在这段词里熠熠生辉,嘴里念着舒畅,心里想起那形象,也是爽馥馥的美。“日头团团团上天,荷叶团团飘水面,两奶团团躲怀边”,这三句,从万物之神太阳,到圆如伞盖的荷叶,再到代表繁殖与生育之美的乳房,以团团为字眼,为我们描绘出一副光明秀丽、宁和丰润,又生机无限的图画。在这幅图画里有神力之美,自然之美,更有人情之美,欲望之美。自然与人情,神性与人性,是如此和谐地结合在一起,结合成一种完美之美。试问当今又能有几个作家,能用如此简洁的文字表现出这种豁荡、大气磅礴又明净秀丽的意境?

  在记录歌词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已到耄耋之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更不要说会识字的老人,他们的歌子都是用方言唱出来的,在他们打唱的时候,有的地方,我一时没听明白,在他们停下时,我去问他们我记的缺漏的地方,他们居然都不记得自己刚刚是怎么唱的,而当手中的竹棍舞动起来时,那些词儿就如进入江河的水流在一张张缺牙少齿的嘴中滔滔不绝,真是不可思议。

  即将与他们告别,看着那一张张在竹影里笑着的满是褶子的脸,我仿佛看到了一大朵一大朵盛开的野菊花,他们开得那么恣意,每一条花丝都牵动着皮肤,深入进骨头,那样灿烂的花开,是不是因为花心里满装的都是童年的岁月?

  在回去的车里,我眼前展现出这样一幅景象:辽阔无边的田野上,涌出无数丐帮的子弟,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对打着,对唱着,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还有孩子,嘹亮的声音如惊雷滚动,声遏层云,忽然一阵风来,吹灭了擎在一旁的火烛,哈哈哈的笑声,从东头涌到西头,像在田野上掀起金色的浪涛……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第01版:头版
   第02版:小说卷
   第03版:新诗经
   第04版:品评斋
花开的声音
大地的舞者
打花棍
大树下的村庄(外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