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国宏
李白有关庐山的诗文中多次提及石镜,《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里有“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寻阳送弟昌峒鄱阳司马作》中有“松门拂中道,石镜回清光”,也有《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的诗名。所指石镜众说纷纭,并无定论。史载有多种说法,兹录如下。
一是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庐江水》载:庐山“山东有石镜,照水之所出。有一圆石,悬崖明净,照见人形。晨光初散,则延曜入石,豪细必察,故名石镜焉”;二见北宋陈舜俞《庐山记》:山南“金轮之峰左,右有石镜。隐现无时,光润如鉴”。《列异记》亦云:石镜“峰有圆石,悬崖莹彻,光可以鉴人,然隐见不常”。元人黎崱支持此说,但认为石镜峰并无石镜,而是“峰以山水明净得名”;三是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载在鄱阳湖中松门山:“其山多松,北临大江及彭蠡湖。山有石镜,光明照人。”又记,“石镜在庐山东山悬崖之上,其状团圆,近之则照见形影”。北宋《太平御览》引《豫章图经》亦称松门“山上有石镜,光明照人”;四是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记称在宫亭湖边:“旁山间有石数枚,形圆如镜,明可以鉴,谓之石镜”;五是《九江新志》记载:“石镜峰在庐山北,形如石镜,光彩高明。”这些说法或指石如镜,或喻峰似镜,或因山水明净而名峰,所处地点不一,究竟哪个石镜更符合李白诗意,姑妄作番考察。
大凡古代走水路北上南下,九江和鄱阳湖口(今湖口)都是必经之地,其间一般舟经都昌与松门山。唐代诗人张九龄(678年~740年)北上是从都昌经湖口入长江抵九江的。所作《彭蠡湖上》《湖口望庐山瀑布泉》《自彭蠡湖初入江》清晰呈现了他的入浔线路,彭蠡湖即鄱阳湖,也名宫亭湖。唐代诗人孟浩然(689年~约740年)舟出九江也是经湖口泛鄱阳湖而达三湘的,在《自浔阳泛舟经湖海》一诗中有清晰表述:“大江分九流,淼淼成水乡。舟子乘利涉,往来至浔阳。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遥怜上林雁,冰泮也回翔。”对于“五湖”概念有多种解释。《史记》指“五湖”为太湖,唐代诗人杜甫专指洞庭湖:“是物关兵气,何时免客愁?年年霜雾隔,不过五湖秋。”因大雁秋季南飞至衡阳而止,“遇春而回”。东晋慧远《庐山记》似指鄱阳湖:“太史公东游,登峰而暇观,南眺五湖,北望长江,东西肆目,若涉天庭焉。”孟浩然往来浔阳,泛舟鄱阳湖应在情理之中。
松门山是鄱阳湖中的一个岛屿,属永修吴城镇,距都昌仅半小时水程,此山多松,遥望如门而得名。它像一条卧水的长龙,将鄱阳湖分成南北两湖,或称东西两湖,实为舟经都昌、湖口出入浔阳的要津。南朝诗人谢灵运一入鄱阳湖就游览松门山,观赏石镜。他在《入彭蠡湖口》一诗中作了清晰描述:“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李白曾经沿谢灵运的线路入浔,写下《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一诗。诗中说:“谢公之彭蠡,因此游松门。余方窥石镜,兼得穷江源。”因松门山北临长江,故可以探溯长江之源。由此可见,李白诗中的石镜应在松门山。这似乎与《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的“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暗合,更与《寻阳送弟昌峒鄱阳司马作》中的诗句相映照:“朱绂白银章,上官佐鄱阳。松门拂中道,石镜回清光。”松门枕鄱阳县之东,又处南北鄱阳湖的分界处,是为“拂中道”。
唐代道士吴筠有《晚到湖口见庐山作呈诸故人》诗:“夜舟达湖口,渐近庐山侧。高高标横天,隐隐何峻极。石镜启晨晖,炉烟凝寒色……”从地理方位来看,松门山处庐山之东,路程上朝发夕至湖口符合逻辑。王琦对此诗的注解也认为诗中石镜在松门山:“松门山上有石镜,光可照人。”于此看来,在唐代松门山石镜是得到较普遍认可的。
庐山山北存在石镜有两个说法。一说峰如镜,见于《九江新志》:“石镜峰在庐山北,形如圆镜,光彩高明。”书中又云“云溪寺在石镜峰下”。而云溪寺介于莲花洞与花山之间,今无此峰名。一说石如镜,为《庐山图》中所绘,在北双剑峰之间,处莲花洞之东,亦无迹可寻。但唐代诗人孟浩然在《夜泊庐江闻故人在东林寺以诗寄之》明确提及松门与石镜:“江路经庐阜,松门入虎溪。闻君寻寂乐,清夜宿招提。石镜山精怯,禅枝怖鸽栖。一灯如悟道,为照客心迷。”“石镜山”或指山北石镜峰,“虎溪”在东林寺前,峰似靠近东林寺。
郦道元称石镜在庐山东之悬崖上,《太平寰宇记》则称“在庐山东山悬崖之上”。山东悬崖过于宽泛,指向不明,“东山”之名亦无考,但庐山有东岩与东岭之名。唐代诗人张九龄有《出为豫章郡途次庐山东岩下》一诗。开元十五年(727年)三月,他由长江经湖口入鄱阳湖再转入赣江赴任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九江、庐山为先经之地,按此庐山东岩当在靠近九江、湖口一侧。诗中“攀崖犹昔境,种杏非旧林”之句也值得注意。陈舜俞《庐山记》称祥符观(又名太乙宫)为杏林故地,周必大也持此说:“予欲趋太乙观……即董奉上升之地。宫在莲花峰下,不经兵火,有昇元六年韩王知证记。”此指北莲花峰,近东林寺。而张九龄《入庐山仰望瀑布水》所描绘的景色也在山北香炉峰,说明庐山东岩在东林寺一带。
清代查慎行(1650年~1727年)在《庐山纪游》记述:“出太平宫,度分水岭,迤逦至东林寺。”同治《德化县志》又载:“东林岭在庐山麓,势雄杰,为官道三里许,距城南三十里。”吴宗慈对照民国时期的“庐山全图”,认为“分水岭与东林岭概名东岭”。这从在山北活动的唐人刘昚虚《寻东溪还湖中作》一诗中有所印证:“出山更回首,日暮清溪深。东岭新别处,数猿叫空林。”慧远《庐山记》中的一段文字与之也有契合:“其山,大岭凡有七重,圆基周回垂五百里,风云之所摅,江山之所带……七岭同会于东,共成峰崿,其岩穷绝,莫有升之者……又所止多奇,触象有异,北背重阜,前带双流。所背之山,左有龙形而右塔基焉……南对高岑,上有奇木,独绝于林表数百丈。其下似一层浮图,白鸥之所翔,玄云之所入也。东南有香炉山,孤峰独秀起,游气笼其上,则氤氲若香烟,白云映其外,则炳然与众峰殊别……西有石门,其前似双阙,壁立千余仞,而瀑布流焉。”这段文字描述的应为山北东林寺一带。“所背之山,左有龙形而右塔基”疑即香炉峰之余脉,俗称东林头。陆游游记云:“东林寺正对香炉峰,峰分一支东行,自北而西,环合四抱,有如城廓,东林在其中,相地者谓倒挂龙格。”东林头处东林寺北,“为东岭特起之峰”,属东岭一脉。由此看来,“东山”或许就是“东岩”“东岭”,“石镜”在此区域亦成可能,与孟浩然“松门入虎溪”“石镜山精怯”也有契合之处。
综合推断,山北与山东之石镜或为一处,有峰如镜与石如镜之异。确切说,峰如镜应是峰之石如镜,否则难以“光彩高明”。至于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中的“石镜”有两种可能,一指松门山石镜,李白步谢灵运后尘,曾到此一窥;一指山北石镜,因为谢灵运的庐山行迹就在山北东林寺周边区域。
山南石镜出自《列异记》和北宋陈舜俞《庐山记》,称金轮峰侧有石镜峰,峰下有石镜溪。北宋元祐六年(1091年),黄庭坚来游时,书刻“石镜溪”三字。北宋文人李彭写有《游石镜溪》一诗:“石镜溪边树,金轮峰上云。贪看鱼弄影,不觉鸟迷曛。山态迤迤好,泉声细细分。银钩怀柱史,谁复振斯文。”说明山南石镜峰在宋代已成游点。但石镜“隐见不常”“隐现无时”,陈舜俞《庐山记》有真实记录:“熙宁五年(1072年)夏,有客游归宗,归谓予言:今日在寺门上见金轮峰石镜,寺僧言有居数年未之见者。”既然石镜难得一见,李白“闲窥石镜”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所见为山南石镜的可能性甚小。
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所记石镜数枚在“宫亭湖傍山间”。湖在星子县城东五里,湖上有宫亭庙,“山庙甚神,能分风、擘流、住舟,遣使行旅之人,过必敬祀,而后得去。”可谓热门之处,却没有描述石镜的诗文,或许与“后人以火燎之,石遂不明”有关,李白自然无从窥见此石镜了。
综上所述,庐山山北、山东、山南的石镜和松门山石镜大抵是存在的。从李白涉及九江、庐山的30多首诗文来看,他的活动区域集中在山北一带,其他唐代文人的诗也大多描述这一区域,说明唐代这里是热门景区,唐人所述石镜应在山北。而李白《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和《寻阳送弟昌峒鄱阳司马作》中的“石镜”,毋庸置疑指鄱阳湖上松门山石镜,至于其《庐山谣》中石镜或在松门山,或在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