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元忠
我从小就生活在西门口的环城路上。说起西门口,九江人都耳熟能详。它是九江城最热闹、最繁华的街区。当年,西门口东西向的大中路上,全是绫罗绸缎、银楼钱庄、钟表玉器、景德镇名瓷、旅社客栈之类的店铺。而南北向的环城路上,则是炒货作坊、理发缝纫、米铺粮店、车行修理、饮食早点之类的作坊小店。西门口的钟楼岗亭顶端的四面,各有一面直径两尺多的大钟,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到西门口,都可以看到时间。新中国成立后,西门口西南角的街边,有一个一米多高的绿色邮筒,街的正中心,仅有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水泥岗亭圆墩。一名姓陈的民警,络腮胡子,穿着蓝色制服,戴着雪白袖笼,拿着红白相间的指挥棒,站在街头吹着哨子,指挥少得可怜的汽车通行。
晚上,警察下班了,这里便成了孩子的天下。孩子们找来家里的“蛮锤”(洗衣服的捣衣棒),学着警察的样子,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引得路人一片哗笑。入夜后,孩子们以岗亭圆墩为中心,玩起“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一时间,西门口周边的街面满是横冲直撞的孩子,成了路人的烦恼。最倒霉的是挑水卖的“江北佬”。他们好不容易从江里挑了一担水上来,碰上慌不择路的“官兵”和“强盗”,水全部撞洒了,有时连挑水桶都撞瘪了。知道闯了祸,孩子们全都躲进街头巷尾,不见一个人影。挑水的“江北佬”只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算了。
之后,街面上的汽车、自行车、三轮车和搬运公司的板车越来越多,西门口的岗亭圆墩既占地方,又妨碍交通。于是,富有现代气息的红绿灯便取而代之。九江市第一个设置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就是西门口。
后来,我们开始在街边巷口打玻璃弹子,拍“三角”(捡烟盒折成三角)和画片,到延支山或江边玩放风筝、跳房子、踢毽子、劈甘蔗等游戏。
八月中秋前后,我们还在一支巷口的小庙门前码宝塔。一支巷进口窄,过了临街的铺面屋,巷口就变宽形成一个拐角,不少内急之人常躲在角落里撒尿。中秋之前,我们西门口的孩子满城捡民瓦片,尤其喜欢到火灾现场去捡。大点的小孩“码”,我们打下手,要砖送砖,要瓦片递瓦片。码得一人来高后,便找来废弃的灯罩做宝塔顶。塔门两边还会贴上“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的红对联,门头贴一个“福”字当横批。大家还会在塔内点上油灯,塔前还摆上用废铁筒做的香炉,点上香,摆上供品,弄得有模有样。大人们也赞成我们这样做,说庙门前的死角处码上宝塔,那些内急之人就不敢朝宝塔撒尿了。
儿时的西门口,早点美食也特别多。靠江边的兰金记豆浆店,一大早店里店外就挤满了“过早”的人。九江人把吃早餐称为“过早”。这里的水子酒糟冲蛋,是九江有钱人“过早”的首选。
过西门口朝南进入环城路,餐饮店数不胜数。顶头一家春阳餐馆,是一家面向工农大众的国营饭店。阳春面是该店的招牌美食,名字好听,价格实惠。一碗阳春面,根根排列整齐,热气腾腾,葱香四溢。三年饥荒时,春阳餐馆的煮包菜叶,深受学生的青睐。在校吃完三两米饭晚餐的学生,仍觉饥肠辘辘,又都涌到春阳餐馆,三角钱一盘,配上几片老包菜叶,煮熟后再放点酱油辣椒盐,便能吃饱肚子。现在大家都不吃包菜外层老叶子。外层的老叶,质地较硬,只用来喂猪。但在那时,能有这样的食物,已经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春阳餐馆不远是林记花生店,他家的糖炒栗子常常供不应求。大家排着长长的队,糖炒栗子一出锅就卖光了。挨着林家花生店的是孔家豆腐店。那时的豆腐店没有机械,全靠人力。老板从黄梅请来的年轻师傅个个身强力壮,磨浆、滤浆、煮浆,全是人工操作。傍晚开工,凌晨收工,是重体力活。那时的包豆腐不像现在一板一包,而是一块一包,上架压实。压出多余的水分后,师傅们又一块一块的,把原先的四方小包布一一剥开,将豆腐放在大桶里漂水,等天亮后出售。酱干和臭酱干也是这样一块一块地包,只是酱干在压榨凳上,加上铁铊才能压得更加结实。直到包布上无水溢出,师傅们才取出剥开包布,将白胚酱干放入煮浆的锅中,加盐和酱油煮熟。孔家的臭酱干闻起来臭,吃着香。但臭干儿的制作方式,秘不示人。不管酱干,还是臭干儿,都很结实光亮,拿起半米多高一松手,酱干会在竹筐里蹦弹好几下,不会散架也不会破。
那时候,西门口的“飞龙阁”餐馆,与大中路上的“振兴”餐馆,滨江路轮船码头旁的“绿野村”齐名。很多人喜欢光顾这里。在“飞龙阁”楼上临街的包厢里,经常传出“哥俩好啊,五魁手,六六顺,八匹马”之类的划拳叫喊声。
从西门口往南走不远,有两家回民早点店。马家父子主要出售大饼、牛肉包子、生煎牛肉饺子之类早点,另一家法姓回民,则以千层酥饼出名。每每酥饼出锅,葱香满街,供不应求。马家临街摆一张四脚八档的桌子,盛放制好的食品。一天,一个刚从小池过江来的江北菜农,买了两三斤猪肉来马家买饼。付钱时,菜农随手将一挂猪肉放在桌子的一角。等菜农走后,马师傅放下生意不做,拿起劈柴的斧子,将沾有猪肉印迹的桌子拖到马路上,两斧子下去,一张好好的桌子,瞬间成了一堆柴火。
西门口还有一家烧饼店,一进西门口就能闻到这家烧饼店特殊的葱香。离西门口不远的丁官路口,是学生们上学的必经之地,这里满是萝卜粑、油糍、洋糖果等早点。一分钱两个的萝卜粑,被老板用干荷叶细心地托着。上学的孩子接过后,老板就会拎起麻油壶,用细长的壶嘴在刚出锅的萝卜粑上淋一圈麻油。孩子们边走边吃,辣乎乎,香喷喷的,吃得有滋有味。
进入夜晚的西门口,更是烟火气十足。除了白天特有的街肆市景以外,还增加许多只有晚间才有的宵夜和摊点。一个张姓老人每天傍晚从西园推来一辆“哗哗”作响的卤肉柜车,里面装着油光闪闪的猪头肉,酱红的茴香卤牛肉,香喷喷的卤猪肠和卤口条,也应有尽有。
“生炒米儿啊!”小摊的叫卖声悠长,在夜市的上空回荡。卖生炒米儿的小贩旁边,响起了一串清脆的铃声,原来卖糯米酒糟的小贩也来了。只见小贩的挑担中,一头的四方竹筐里摆着酒糟。一层玻璃一层酒糟,每层摆着九个小碗,十分诱人。另一头是桶装的糯米酒酿,桶口里挂着酒端,半斤一提,两提一斤。人们买回去,就着卤食,既填肚子又清凉。还有一个驼背老人,常挑着挂有马灯的清汤担儿,游走在街头巷尾,招呼着乘凉的市民。
深夜,西门口的街巷中,还会响起叮当作响的小铜锣声。这是算命先生敲着探路棍来了。算命先生一边以小铜锣招揽生意,一边沿街收“印子钱”。“印子钱”是一种民间的高利贷。我父亲曾向算命先生借20元钱当本钱,摆摊谋生。10天后的傍晚,算命先生会准时敲着小铜锣,打着探路棍上门收走一块钱,连收30天。20元钱借出后,40天时间就变成了30元,利息颇高。
西门口的夜晚是美好的,除了剥菱角米、卖甑儿糕、画糖画的外,还有个老人吆喝着“糖荸荠,滚烫的啊!”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吆喝声,大家这才听说,老人在上旱厕时,失足跌入粪坑呛死了。只是他独特的叫卖声,仍然留在我的记忆中。
儿时的西门口,周边有两所私塾。一个是环城路圣庙巷里的聂先生私塾,我就是在这里拜孔夫子发蒙读书的。另一家是离西门口更近的“尚志学堂”,就在环城路的一支巷里。私塾的大门,像古代的衙门一样,呈八字形。上六七步台阶的门楼上,镶有一块署有落款的“尚志学堂”匾牌。进校门左右各有一间教室。校长是陆霖先生,他的模样像祖父一样慈祥,常戴着一副老花眼镜。陆霖先生既是校长也是老师,他不像聂先生动不动就用戒尺打孩子们的手心,遇上过于顽劣的淘气男孩,陆校长也只是高高举起戒尺,轻轻落下。
陆校长会按时摇着当年收垃圾一样的铃铛提醒大家上课下课。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陆先生的算术课。他有一个白色的大算盘,棕毛作档。我们学珠算时,先学“六六六”。陆先生要我们用自带的算盘,反复练习从“1”加到“36”,边打还要边练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五除二”。陆校长还教我们“斤求两”,那时还是十六两一斤,我们要记背“斤求两”的口诀,“一退六二五、二一二五……”便能很快算出购物时的价格。这些实用性很强的教学,让学生们学习的积极性很高。上午学,放学回家就可以帮大人算账做生意。大人们都笑说,染缸里不出白布,比读死书的聂先生强。
年年岁岁街相似,岁岁年年景不同。儿时的西门口依旧,儿时的伙伴如今都成了耄耋老人。路中间的钟楼岗亭,人行道旁的绿色邮筒,满街飘香的食品,酒楼上吆五喝六的划拳酒令和黑夜中弥漫在街头巷尾的悠远叫卖声,都消失了。时代变了,儿时的西门口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