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明明
这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故事。三十年前,我从庐山文史专家王炳如先生那里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因为故事过于传奇,当时的我不以为然,只是将信将疑,或者说,半信半疑。
前几年,王老先生带着他的故事离开了这个世界,消息传来,我猛然想起了这个故事。经多方核实,这个故事居然是真的。
这个故事真实发生在八十六年前。
1938年,已经占领中国上海、南京等重要城市的日寇,继续沿长江向中国腹地进犯,下一目标非常明确:武汉。侵略者相信,只要拿下武汉,就基本上拿下了中国。中国政府当然知道,武汉的存在,该有多么的重要。武汉保卫战的成败,关乎国家存亡。
所谓武汉保卫战,就是通过武汉外围重要城镇的抵御作战,来保卫武汉的安全或者及时安全退守重庆。沿江的芜湖、安庆等重镇已落入敌手。眼前的九江,成为距离武汉最近的沿江重镇。九江乃至整个赣北的御敌之战,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是年7月23日凌晨,日寇的大炮和飞机,向九江姑塘倾泻了数以千计的炮弹。曾经繁荣热闹的小镇,一夜之间,夷为废墟。鄱湖西岸,被日寇撕开了登陆的口子,三天之后,日寇占领九江城区。
登陆九江的冈村宁次,眺望凝视眼前的庐山,很是闲情逸致,甚至有些游客的惬意。他拿起画笔,描画起庐山写生图。他是一位“中国通”。“华山论剑,庐山论文”,这句中国古话,他是知道的。庐山,以厚重文化著名天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近在咫尺的“文山”里,究竟藏有多少“文章”秘密,此时的他还在狐疑和揣摩,他还无法读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句诗的真意。
在冈村宁次眼中,这座方圆只有302平方千米的、孤立暴露于四周皆江湖平原的山,算不上什么重要军事目标,它的屏障,无法挫伤“皇军”的锐利兵锋。他踌躇满志地想着,不出几天,太阳旗就可以插上这座山的巅峰……
一再败退的中国政府渐渐明白,在武器装备等军力严重落后的情形下,只在正面迎击顽敌,将会面临巨大的无谓牺牲。因此,全民抗战,敌后抗战,成为形势所需。为此,中国政府发出了敌后游击抗战的号令。其时,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辉组织成立了“江西省游击总指挥部”,任命其侄子熊滨为总指挥。第九战区第一兵团总司令薛岳雪中送炭,给熊式辉送来了一位“游击天才”杨遇春。熊式辉求贤若渴,立马任命杨遇春为江西省游击总指挥部副总指挥。
杨遇春出生于江西瑞金,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三期,参加过北伐战争和南昌起义,擅长游击战术,二十几岁就担任红军独立师师长。1933年,苏区推行王明的“肉体上消灭地主,经济上消灭富农”路线。杨遇春父母叔伯悉数被杀。杨遇春悲愤难当,投奔国民党军队,受到任用,被授中将军衔。
九江城区沦陷当天,驻扎在浔的第三保安团(团长邓子超)和第十一保安团(团长胡家位)接到战区命令,三千官兵转战庐山,守卫庐山。杨遇春被调来庐山,任庐山守军总指挥。
庐山被中国军队守住,意味着日寇进攻武汉的速度将大大延缓。日寇迅速调集兵力,开始合围庐山。庐山四周相继沦陷,庐山守军成为孤军。对于杨遇春们来说,空前的残酷考验开始了。
庐山大厦的台阶石栏上,今天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石刻题词:“必恭敬止”,后有小跋:“寇犯中国,九江相继失陷,余奉命率部固守庐山。顾此白山黑水油然生敬,因题四字,概取诗曰惟桑与梓必恭敬止之义。愿此志与名山同垂不朽云尔。‘八一三’周年纪念。新建胡家位敬题。”“必恭敬止”,来自《诗经》,原文是“惟桑与梓,必恭敬止”。房前屋后的桑梓,乃先辈所种,在它面前,须慎终追远,须毕恭毕敬。桑梓就是家园。庐山,是我们的家园,绝不允许侵略者任意践踏。刻石铭志,铮铮誓言,誓与家园共存亡。十一团团长胡家位是熊式辉的亲外甥,本有机会离开保安团,但他选择了留下。他当然知道孤守庐山意味着什么。显然,慷慨赴义,他已抱定必死决心。
总指挥杨遇春更是如此。他本是前往第三战区赴任的,途经武汉时,被薛岳“截住”,阴差阳错地成了第一战区庐山守军的司令长官。孤军的严峻形势,让杨遇春精神振奋起来,他慷慨赋诗:“奋勇忠贞来保国,此公无我待何人。登临胜地驱胡虏,免教神仙堕劫尘。”舍我其谁的担当,保卫家园的决心,跃然字里行间。邓子超团长豪气万丈,以诗明志:“寇氛幂幂,士气勃勃。卫我庐山,伫看日没!”
三千人想守住庐山,得分兵四处设防,上下山的小路达九条之多,还有各种狩猎小道,防不胜防。山上拥挤着数万难民,供应断绝,生存严峻……
杨遇春要做的第一件事,除了布置防御,构筑军事工程,便是将难民迁移下山,安置到安全地带。杨遇春发出的“一号疏散令”,就是下令居民及难民疏散。“一号疏散令”刚发出,就遭到山上“老九会”的抵制。“老九会”由庐山九个老年人组成,他们不但年事很高,而且威望很高,是山上居民的实际领导者。他们不下山,居民也不会下山。关键时刻,杨遇春决定将九个老人一起拘捕,送往江西省政府发落。第二天,疏散令生效,不到一周,疏散了三万多人。由于组织及时和措施得当,难民们赶在日寇完全合围庐山前,转赴到安全地带。
接下来,在赣南建设“红色根据地”时总结出来的经验,很快被杨遇春用上了。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是根据地建设的宝贵经验。杨遇春将几千庐山居民组织发动起来,成立“卫庐社”。保卫庐山,人人有责。
“卫庐社”下设少儿组、妇女组、青壮组。少儿组协助站岗放哨、维持秩序、侦察汉奸;妇女组负责洗涤补缀,协助照顾伤员;青壮组学习战斗常识,负责运送弹药、粮食,协助战地救护。
杨遇春们从守军中,抽调精干,组成“侠士队”。侠士队员个个神勇,他们经常秘密下山,斩杀汉奸,将汉奸头颅悬挂在通衢要道,四处张贴惩奸告示,给汉奸以极大震慑,为孤军坚守创造外部环境。
战争中的“攻”与“守”,关系是辩证的。杨遇春们深谙此道。守必严,攻必厉,以守为攻,以攻为守,攻守灵活转换,牢牢掌握战斗的主动权。
这是一场防守为主的战斗,也是化守为攻的战斗。
7月30日,日军第101师团太久保联队用十多门野炮猛烈攻击庐山公墓土坝岭,炸成一片焦土。炮声停后,两百多名日寇迅速向上攀爬。保安三团第二大队三十多名官兵跃出掩体进入阵地。待日寇靠近,守军猛烈开火,子弹像雨点一样射向日寇。日寇借乱石为掩护抵御顽抗,守军官兵将预备好的成堆石块,推向山下。趴在地下的日寇顿时炸窝,飞石如雨,无处藏身。趁着混乱,守军冲出掩体,追击逃敌,刀砍枪刺,杀声一片,腿脚稍慢的日寇,生命就此画上句号。
接下来,是一次主动攻击的战斗。
8月17日,守军得到情报,有五百多名日寇秘密潜入高垅的一个村子,准备第二天凌晨偷袭庐山守军。杨遇春们决定主动出击。指挥部从两团中挑选出三百名善于格斗的官兵组成敢死队,天黑下山埋伏。待后半夜,敢死队员光着膀子,手提大刀,借夜色掩护,从村两头摸进村里,直奔日军住地,在黑暗中摸着穿衣的人就毫不犹豫砍杀。日寇半睡半醒乱成一团,多数没来得及睁眼就身首异处。此次突袭,共砍杀日寇三百多人,其中包括一名大佐,两名中佐。搏斗中,守军牺牲47人。
敌驻我扰,是打击敌人的一条重要游击法则。庐山守军经常化整为零,三五数人成组成队下山,不断袭扰小股日军,设伏车队,偷袭船舰,闹得日寇鸡犬不宁。对于这支进可攻退可守的庐山守军,庐山周边日寇防不胜防,一时几乎无计可施。
冈村宁次原以为中国庐山守军被四面合围后不用多日便会弃山而逃,未想竟如此顽强。他不得不再次凝视庐山,心中再无游客的惬意,不得不重新掂量庐山守军的威胁作用。
硬攻不行,他决定来一次诱降。
从情报中,冈村得知守军指挥官之一的胡家位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算是他的师弟。他觉得,这是一个突破口。于是,他亲自修书一封,书信自然先套近乎,挑明学长学弟的关系,又称,庐山已成孤岛,固守没有前途,失陷指日可待。该认清形势,才前途光明,归顺皇军,将荣华富贵。如此云云。
劝降信委托给胡家位的一位亲属送上庐山。胡家位读完信后,指着送信亲属大骂:“你投身贼寇,罪该万死。两军交战,本不斩来使,但不杀你,如何能让冈村明白我等誓与庐山共存亡的决心!”
随即,杨遇春集合两团连以上军官,当众处决了这位“来使”。
面对钢铁意志的庐山守军,冈村宁次别无选择,只有再次选择强攻,誓言不惜一切代价,定要拿下庐山。从1939年4月初开始,日寇调集重兵,加大攻势,飞机大炮肆无忌惮,狂轰滥炸。日寇沿九条登山小道轮番向上强攻。守军虽孤,却不畏强敌,打败了日寇多次强攻。杨遇春、胡家位、邓子超都亲赴最前线,和战士们一起拼力搏杀。
日寇强攻十数天,付出惨重代价,进攻只推进到半山腰,无法登顶。无奈之中,日寇花重金买通了一个猎户带路。4月18日凌晨,猎户带领一支日军小分队,从莲花峰下一条被洪水冲出的山沟悄悄攀上小天池附近潜伏。天亮后,大批日军从莲花洞山路向上硬攻。激战正酣时,潜伏的日军小分队悄悄插到小天池哨卡守军的背后,猛烈开火。守军猝不及防,损失大半,只好边打边撤,小天池防线失守。大批日军拥上牯岭,向各个哨卡猛烈攻击。
杨遇春接到急报,知道已难再守,便请示上峰,得到撤退命令,即指挥各哨卡守军迅速向仰天坪一带集结。黄昏时分,集结的官兵分两路向山下突围。孤军沿途与堵截的日军发生了几场小规模战斗,顺利脱身,于19日中午进入九江、瑞昌、德安三县交界的岷山,继续对日开展游击战争。
庐山孤军坚守战斗9个月,度过了260多个艰难日夜,创造了中国抗战史上孤军抗日的空前奇迹!
据邓子超后来回忆,1938年7月26日初登庐山时,第三团实有官兵1653名,至1939年4月19日撤退到达岷山时,仅存官兵840名。十一团伤亡人数不详。据估算,有近两千位英雄长眠庐山。还记得胡家位的石刻誓言吧:“愿此志与名山同垂不朽云尔”!
青山忠魂,庐山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