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吉萍
清晨，我下楼去买早点，回来时看见门卫大叔推着一台除草机在花坛边除草。机器轻轻地轰鸣着，所过之处，一寸来长的断草纷飞，散发着浓浓的、带有露水气息的青草味，多么熟悉的、久违了的味道呀！片刻之间，这味道就封控了整个大脑，我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脚步，情不自禁地翕动鼻子，用力地吸了又吸。
小区的楼栋之间有大块的绿化区，绿化区有花坛、树木，然后就是大片的草地。刚入夏天，草儿正嫩绿着、青油着。或许是青草长在城里，属于自己的天空比长在农村的草儿少之又少，虽然这里的青草们也一样地知季节，但缺少泥土香气等的陪衬，日日从草地边经过，我就是闻不到草香味。
开始到小区带孙女，我是非常不情愿的，甚至找了好多理由，想要带着孙女一起回老家去。我是爱孙女的，之所以心无安处，这跟方言有关，跟高楼也有关。我甚至觉得，别人费尽心思搞好的绿化区里，一树、一花和一草，既像鲁迅笔下的假洋鬼子，又像时下人们盛行的、头上顶着的假发，怎么装扮我都觉得不真切，都让我亲近不起来。
真正让我觉得小区的花是花、树是树、小草是小草，是儿子断了我想把孙女带回乡下的念头后。我开始试着用小推车带着孙女下楼去玩。较之前每每下楼买东西、丢垃圾等匆匆而过，我在小区绿化区里待着的时间慢慢长了起来。
花香十里，而草香不过半里。上楼吃早餐自然是闻不到草香，除草机轻轻的轰鸣声不时地、重重地敲击着我的耳膜，我只能边吃早餐，边想着随除草机上下翻飞的断草，回味着那些断草被逼从自己身体里挤出来的、我自认为是青草的体香抑或乳香的气味。
快速结束早餐后，我迫不及待地推着小孙女下楼了。一步、一步，我离草香近了一步，就像是离老家近了一步。虽然鞋子上不能沾上泥巴，但因了那草香，我脑子里自然就有了一幅画面，一幅青草悠悠且辽阔的画面。画面里，农人在田间劳作，蝴蝶在草间飞舞，一头吃饱了青草的黄牛横卧在草地上，一只小麻雀立在牛角上左顾右盼，不时还用嘴去理一下翅膀下面的羽毛。
好多、好多时候，我其实就是这画面里的主人。我作为这画面的主人的时候，有时是极其厌恶草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农村，草无处不在，不是拔掉就是割掉，我得一次又一次地去除长在菜园和田间地头的草。像割韭菜，草除一茬，又飞快地长出一茬。人们如果不勤快，草就会吞噬农作物，成为田地上的主人。更多的时候，我又是喜欢草的。每天放学后，我都会拿一只大竹篮，去田间地头拔猪草，或者是提一只竹筐割草给牛吃。僧多粥少，拔猪草和割牛草的人很多，以至于在好多地方，草都被逼得生无可恋。
不管是厌恶草还是喜欢草，小时候天天与草亲密接触，脑海中竟也没有草香的概念。有的只是在拔猪草和割牛草时就希望到处都是草，在除草时，就巴不得草儿越少越好。殊不知，我心里对草香的封控，只是缘于那时农村贫困的生活以及诸多的农活。而这种封控的草香，就像是封存的烈酒，时间越久，香味就会越浓，只要轻轻地一碰，我就会破防，就会醉。
小区里有好多推着小孩在闲逛的老人。早就听人说城市的小区里不仅树影婆娑、花草摇曳，特别宽敞和干净，还会附带小型游乐场，最适合带小孩。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曾经怯怯地往一群带小孩的人堆里挤，尝试着接过话茬，融入带娃队伍中。但这会儿，我并没有推着孙女往人堆里去，而是径直走向正在除草的门卫大叔。
门卫大叔是从外围开始，他推着除草机在草地上走着“口”字。转呀转，除草机经过的地方，浓浓的绿意少了，被切割断的小草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它们绿过一阵以后，现在为了需要，只能用嫩嫩的、浓浓的、带着青涩味道的体香，给人间最后的回馈，这是草儿的使命，也是草儿最后的尊严。
门卫大叔除完了左边花坛的草，又转向了右边的花坛，他的衣服都汗湿了。这情景，像极了我以前在田间地头除草的情景。我索性在花坛边的石椅上坐下来看，说是看，其实是闻，更是享受。坐在推车里的小孙女很安静，她应该也正在享受，只是她享受的是门卫大叔推着除草机转动的身影以及除草机除草时发出的、轻轻的轰鸣声。而我享受的就多了，除了草香，更有这情景诱发的、我脑子里任八匹马也拉不回的思绪。
除草机一直在轻轻地轰鸣着，浓浓的、青涩的青草香持久地钻入我的鼻孔后，直达心脾。我闭上眼睛，任这青草香在我体内横冲直撞，然后再形成画、形成日子和故事，一会儿我又目不转睛地盯着草地。“为什么要把草除掉呢？这里的草长着也不易，又不会影响啥，让它随性地长着，不更好吗？”我这样想着并问了除草的大叔。“这是小区，草只能长成草地，有它绿化的意义就行了。如果让它长成了草丛，那就不安全了。况且你今天把草割了，明后它又会开始抽出新草来。”哦，这个肯定，要不，那时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猪草和牛草了。说话间，我眼前的这片绿草慢慢在越变越小，立着的繁荣和倒下的破败，交替衔接。在这里，草只有绿化一个使命。这使命是属于大众的，是长久的、不变的，但草香不是。不管是成熟的草香，还是青涩的草香，也不管我是身在农村，还是城里的小区，任何时候，草香都在我的生命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