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瑞生

　　农历七月是进入伏天的时节。骄阳似火，酷热至极是常态，读书写作仿佛也处于停顿状态。整理书房之际，忽然看见表哥1982年某日写给我的一封回信。信的内容除了对我的鼓励之外，同时充满了人文伦理和哲学方面的自我阐发；情真意切，语境优美，可谓文、字均佳。再次捧读这封信，我备受鼓舞。

　　表哥叫陶崇光，比我年长近十岁，是我舅舅的第七个孩子，也是他们家最小的一个。我和表哥相处的时间，累计算起来只有半个月左右，此外便是相互通信以增进兄弟间的情谊。

　　小时候，母亲经常同我们唠叨着舅舅家里的事，说他们家七个孩子都考进了名牌大学。母亲每每谈及此事都眉飞色舞。表哥生于20世纪40年代中期，启蒙和初高中阶段都在赣东北上饶市玉山县就读。玉山一中是全省有名的重点中学，输送了诸多拔尖人才。1963年，表哥考入武汉大学数学系，学制五年。在这五年大学学习期间，他每年的寒暑假离校和返校都要路经九江，在我家中转一至两天。

　　表哥身材偏矮，但体格匀称。他经常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线布中山装，上下打了好几处补丁。戴着一副犹如玻璃瓶底似的深度近视眼镜，上衣左上角的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明明只有17岁，却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学究气息。那年暑假结束，他由玉山返校路经浔城，在我家停留两晚便启程坐长江大轮赴武汉。表哥出发前，母亲吩咐我送他上轮船。当时，他牵着我的手边走边与我谈心，缓缓的语气俨然上课时老师对学生的谆谆教诲。他说：“你要好好地读书啊，将来和我一样考上大学。我是学数学的，高等数学有许多未知的领域等待我去攻克。你到了中学一定要把平面几何跟解析几何的解题方法弄清楚，这是逻辑思维范畴，也是数学中基础的基础啊。”几何、高等数学、逻辑思维这些话我根本听不懂，但我听懂了是对我的呵护与教导。

　　呜——，轮船一声长笛，旅客们井然有序地排队验票上船。此刻表哥紧握着我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寒假我们再见！”旋即转身上船进了船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表哥当时的装束，除了穿着打了补丁但不乏整洁的衣服之外，背上还有一个有如背篓般、没有上过油漆的小木盆。这个小木盆是他从家乡带去武汉大学的洗脸盆。可就是这样的“土包子”，后来考上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赴美之前，他在华中工学院已经获得计算机软件硕士学位，是我国改革开放以后首批公费留学生。

　　表哥1983年考上麻省理工学院时，我还记错了，误以为是哥伦比亚大学。那天，父亲在图书馆阅览报刊时，看到省报头版报道了这则消息，就将这篇报道剪了下来，带回家压进书桌的玻璃板下。母亲得知后高兴得不行，在街坊邻里到处传播喜讯。表哥虽然研究的是数学，但他也非常喜欢中国古代文学。他曾跟我说，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中，嵇康和阮籍的成就最高，鲁迅曾经评价他们的作品具有“师心”的特点。七贤精神和艺术特征彰显了魏晋风流的人文品格，其风骨被神话般地膜拜。他还跟我谈了东晋名士陶渊明，并背诵了《饮酒》。有一年寒假，表哥跟我谈了战国时期庄子的基本思想脉络，认为他的核心思想是“道”，强调顺应自然，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分支。那天，表哥在我家仅20多平方米的破地板房里，同我绘声绘色地谈及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他对宋朝文豪苏轼非常崇拜，并在学习之余，专门钻研了他的身世和几起几落的仕宦生涯。他叫我上了初中一定要认真诵读出自《左传》的《曹刿论战》这篇古典文学作品，特别强调必须深刻理解文言文的词性变化，不得颟顸。有一年暑期返校途经我家时，他还专门跟我和姐姐谈论了外国文学，向我们介绍了由梅益翻译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创作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由草婴翻译的托尔斯泰创作的《战争与和平》两部鸿篇巨作的故事梗概，让我们初次汲取了欧洲文学的营养。

　　时光荏苒，表哥当年在武汉大学求学的时光，转瞬已半个世纪。如今的表哥快到杖朝之年了。留学前，表哥曾给我来信，问我后来考上了什么大学。那年，我来到农村的广阔天地插队种田已有8年。我戏称，我毕业于“早稻田大学”。虽然我没曾考上大学，但通过这段经历，我强健了体魄，滋养了内在，也结交了不少好友。一些朋友，我们至今都还有联系。

　　表哥是我们家族的荣幸，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改革开放让我国迎来了规模空前的出国留学大潮。表哥跟这些顶尖人才作为首批留学生，怀着对未来的希望，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他们的故事，是那个年代知识青年赤子之心、艰苦求学、学以报国的生动写照。从此，我们国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此乃国之幸、民之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