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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小手炉

况 且

  ■ 况 且

  清明上坟时,当看到爷爷坟头的陶制小手炉裂成小碎片,里面的香灰也无影无踪时,我惊愕不已。这个曾历经几千度炉火烧制的陶器,终究没有抵挡住40多年风霜雨雪的侵蚀,化成坟头上一堆灰土。

  20世纪70年代,这种陶制小手炉是南方农村家庭标配,很便宜但用处大。小手炉状如钵盂,口径和高度大约都是十几厘米,腹鼓而口收,钵口竖立安放一弧形提柄,与钵体一起烧制而成。小手炉是灰陶外面挂层褐釉,略显粗糙简陋。当地土话称之为“缸炉”,意思可能是像迷你小水缸的火炉子。每年刚一立冬,村里老人们便不约而同地人手捧着一个小手炉。在背风向阳的空地,有的把小手炉放在大腿间捂着暖手,也有放在地上踏着烘脚。晚上睡觉时,小手炉还可挂烤湿尿布、湿袜子、湿毛巾、湿被子等。隆冬时节,南方乡下的粗布被褥冷硬似铁。晚上,单衣单裤钻进冰冷的被窝,冻得只能蜷成一团,脚不敢伸直,袜子都不敢脱掉,睡到半夜才觉得回暖。但如果把小手炉底部及外壁擦干净,事先放入被窝中烘暖,睡觉立马变成一种享受。

  记得有一年冬天的下午,爷爷和邻居在家里围着小手炉聊天。在外面刚刚与别人打完一架而且打输了的我,委屈地跑回家向爷爷告状。爷爷听完后立马双目圆睁,一脸怒气地站起来,“哪个混账小子,一会儿我替你算账去!”他把我冰冷的双手放在小手炉上,说:“先烤烤火,别冻着了。”顺手擦去我脸上冰冷的鼻涕和眼泪,并大声喝道:“我一会儿去扇那个混账小子一巴掌!”随后,他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小块冰糖,一脸堆笑地塞进我嘴里。一股甜意袭来,我顿时高兴起来,边吃糖边取暖,边听爷爷聊天,不一会就忘了“报仇”,只记得围着小手炉吃冰糖,又暖又甜。

  往事如尘。爷爷20多岁的时候,侵华日军来到我们村里杀了不少人。一天,日本兵看我爷爷身材高大,便要拉他去当壮丁。爷爷哪里愿意,可他也知道难逃此劫,便狠心想剁掉自己的右手食指。这样,他便无法使用枪支,日本兵就不会要他了。当时,爷爷赶到后山的观音庙,抽了一支签。看到抽签的结果是肯定时,爷爷心一横,回家灌了自己一壶土酒后,便跪在灶王爷前把右手食指放在小凳子上,左手拿起菜刀,“咣当”一声,剁掉了自己的右手食指。听母亲说,当时她看见鲜血从爷爷的食指根部喷涌而出,爷爷大叫一声,痛得满地打滚、哀号。众人按都按不住。慌乱中,爷爷将血流不止的伤指插入小手炉的冷灰中。当小半盆冷灰被血染得微红时,伤口竟奇迹般止住血了。

  那时候,老家的山上常有华南虎出没。一个冬天的晚上,爷爷带着小火炉串门回家,经过自家猪圈附近时,突然听到猪正在哀号。爷爷靠近一看,只见微微的月光下,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突然从猪圈门口窜出。大老虎呲牙咧嘴,满嘴热气清晰可见,鲜血顺着嘴巴旁长长的毛须滴答滴答往下掉。见爷爷呆立在原地,老虎前爪刨地,翘起屁股,张开血盆大口纵身朝爷爷扑来。爷爷下意识将小手炉中燃着的炭火朝老虎泼去,一团火光劈头盖脸倾泻在老虎嘴巴和头上。只听到“嗷”的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叫,被烫伤的老虎原地蹦起老高,扭身夺路而逃,只留下颤抖不止的爷爷。过了好一会儿,缓过神来的爷爷大吼一声:“老虎来了!”随即飞奔进门,紧锁门窗。第二天,爷爷就开始发高烧并说胡话,好几天后才痊愈。

  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地上盖着厚厚一层霜,爷爷一个人去山脚下种土豆。每次到地里,爷爷总会先搓搓手、跺跺脚,然后在随身带着的小手炉上取一会儿暖。爷爷用锄头在地里挖出一排排整齐的小土坑,把每个选好的土豆块粘上草木灰,逐一放在小坑里,再用锄头扒拉土盖上。这时,有个衣衫褴褛的人从山上缓缓走下来。他看见小手炉,顿时双眼放光,直接伸出冻僵的双手放在小手炉上。一会儿,那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老俵,有点什么吃得不,我饿得不行了。”爷爷尴尬地说:“还有一些没种完的土豆种,你烤熟吃了吧。”那人一连烤了十几个土豆块,吃完抹抹嘴,站起来说:“我是个算命的,你命里还有个儿子啊。”爷爷听完后哈哈大笑,手中的土豆都抖落在地上。“我都快五十了,没钱结婚,哪来的儿子啊!”那人没再多说,便走了。此后不久,在村里人的张罗下,爷爷果真娶上媳妇,生了个儿子,这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了我们兄妹三个。小时候,父母整天忙于田间地头,无暇顾及我们。一天中午,爷爷炒了一大盘辣椒土豆丝,鲜辣可口,香气四溢。为了多吃点儿土豆丝,我们吵得不可开交,三双筷子上下飞舞,唾沫横飞。爷爷没办法,只好先给每人分一点。哥哥说:“妹妹分多了。”爷爷只好又给哥哥分了点。我抗议道:“哥哥碗里的土豆丝还没吃完,我早就没了。”爷爷转头又给了我一点。姐姐不高兴了,说:“弟弟吃得快,刚给他就全吃完了。”哥哥也跟着埋怨爷爷。爷爷被气得火冒三丈,猛然把筷子拍在饭桌上,扭身把大半盘土豆丝倒进了小手炉里。只听“滋拉”一声,一团白烟混杂草木灰在小手炉中升腾起来。我们面面相觑,再也不敢抢菜了。

  爷爷去世那年,我刚刚上小学。有一天,有人突然把我从学校里叫出来,说:“你爷爷去世了,赶紧回家。”我假都没顾得上请,就一路抄小道狂奔回家,还在田埂上摔了一跤。等赶到家中,爷爷的房间围满了村里人。只见父亲伏在爷爷的遗体上号啕大哭,旁边的人也是一脸悲伤。年幼的我不知所措,坐在门口一个小凳子上,也跟着大哭起来。后来,爷爷被放在漆黑的棺材里面,下面垫着他平时睡觉用的棉被。我还依稀记得棺材前挡板上画了一只小仙鹤,栩栩如生。盖上棺材后,棺材盖上面还绑着一只纸质大仙鹤,洁白的大仙鹤展翅欲飞。爷爷生前用的小手炉,则被放在小桌子上充当香炉。

  爷爷棺材出殡那天,亲戚朋友和村民都来送他最后一程。披麻戴孝的我,手捧小手炉和几个小伙伴走在前面。“八仙”们抬着棺材绕走大半个村子,一路上走走停停。每停一个地方,附近人家就放一挂鞭炮,众人摆上两条凳子放棺材时,我就赶紧把小手炉摆在棺材前。当“八仙”们喝完水,休息片刻后,利索地抬棺材踢倒凳子时,我也连忙捧起小手炉继续走。众人将爷爷的遗体送到山上后,便将小手炉摆放在我爷爷的坟头上。炉中燃灭的香上还挂着几张纸钱,在晚风中簌簌作响,仿佛是爷爷在向我告别。

  爷爷走后,小手炉就成了我的念想。每年清明时,我上山拜祭爷爷,只要一看到小手炉,便能轻而易举找到爷爷了。多年来,小手炉一直陪伴着他。现在,小手炉终于与他融为一体了,只是我以后再来给爷爷上坟,没有小手炉的引导,可能要费力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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