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卿
地域文化的精髓,往往不在于其留下了多少宏伟的建筑或浩繁的典籍,而在于它是否孕育出一种能穿越时空、塑造集体人格的精神内核。对于九江而言,这座有着两千两百多年历史的江西北大门,长江之畔、庐山脚下的古城,其文化身份多元而丰富:九江、浔阳、江州、柴桑……每一个名字都承载着一段辉煌。若要寻找到一个能同时概括其地理特质、历史积淀与精神高度的核心象征,“虎溪三笑”的传说无疑是最具竞争力的候选之一。它并非信史,却胜似信史,以其充满哲思与诗意的叙事,为我们揭示了九江地域文化“和而不同、多元包融”的“最硬内核”。超越其历史真实性的考辨,“虎溪三笑”作为一个高度凝练的文化符号,完美诠释了九江作为“通达之地、包融之地、和合之地”的独特地域气质。“和而不同”的“虎溪三笑”精神,正是九江地域文化历经千年而不衰、融汇八方而愈新的核心动力与身份标识。
虎溪三笑:出处、流变与核心内涵
这是一则镌刻在中国文化史上的隽永典故,也是一段流传千年的美谈。
东晋年间,庐山东林寺有一位高僧,法号慧远(334年~416年)。他德高学湛,名动天下,虽隐于山林,却常与名士高人来往论道。寺前清浅一水,名曰虎溪,慧远为明志修行,立誓:“影不出山,迹不入俗,送客不过虎溪桥。”
某日,诗人陶渊明(365年~427年)与道士陆修静(406年~477年)来访。三人一见如故,心契神合。临别时,慧远出门相送。他们一路且行且谈,依依不舍间,忽闻深谷中虎啸风起,这才惊觉大家早已越过虎溪。三人相顾片刻,旋即相视大笑,欣然道别。
这便是“虎溪三笑”的典故,自唐代起便风行世间。然而如此一段佳话却是一幕“美丽的谬误”。
为什么呢?我们不妨细数时光——慧远法师圆寂于416年,彼时陆修静仅10岁。生者尚幼,逝者已矣,何以同堂论道、同听虎啸?
“虎溪三笑”纯属虚构。既然故事不真,又如何成为美谈?实际上,“虎溪三笑”象征的是儒、释、道三教合流,那跨越虎溪后的“三笑”,是心领神会的默契,是智慧交融的愉悦,更是“和而不同”这一中华文明最高智慧的完美体现。这个“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故事,正因其“不真”,才更显其作为文化符号的价值——它并非对事件的记录,而是对一种文化理想和时代精神的表达。
三位顶流身上的九江强烙印
传说的生命力,从来不止于情节的流转,而在于其灵魂人物所承载的千古文脉与在地因缘。巧的是,“虎溪三笑”里的三位主角,作为当时思想界的三位顶流,他们或以九江为故乡,或以九江为道场,或以九江为归隐修炼之地,三人的生命足迹与精神根系,都不偏不倚深植于九江这片灵秀之地。
象征着佛教的慧远,是佛教中国化进程中里程碑式的人物。作为东林寺的开山祖师和净土宗的初祖,慧远奠定了庐山作为南方佛教中心的地位。胡适先生曾经说,慧远的东林,代表中国“佛教化”与佛教“中国化”的大趋势。
儒道交融之典范的陶渊明,是浔阳柴桑人,是九江最引以为傲的文化巨子。本质上,陶渊明是一位儒家知识分子,“归去来兮”的选择,是深思熟虑之后留给官场的背影;“不为五斗米折腰”更能体现他对精神自由的执着追求;“采菊东篱下”的生活,为后世的中国式文人士大夫提供了“穷则独善其身”的救赎可能。可以说,陶渊明正是九江本土文化与士人精神的最高代表。
道教的集大成者陆修静,虽年辈不接,但确曾隐居庐山,整理道教经典,创立斋醮仪范,对南方道教的发展贡献卓著。他的存在,标志着道教在九江的繁荣与兴盛。
这三位巨擘的“合体”,意味着九江在历史上同时拥有了儒家文化的高地、佛教文化的中心与道教文化的重要据点,这种文化结构的完整性与高度性,在全国范围内都极为罕见。
文化符号隐藏的九江强磁场
“虎溪三笑”的故事诞生于唐宋时期三教合流的思想背景下,借助三位顶级人物的象征性“合体”,生动形象地展现了儒、释、道三种异质文化形态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可以相互欣赏、和谐共融的崇高境界。三位顶流虽信仰不同,但他们对宇宙人生的理解一样深刻,精神追求高度一致;他们的笑声,是对知音难觅的欣喜,也是对精神共鸣的认可。
“虎溪三笑”虽非史实,但“发生”在九江,却是一种必然。
九江有着作为通达之地的地理根基。背靠庐山、面朝长江,九江襟江带湖,自古就是七省通衢的水路要冲。长江黄金水道在此沟通东西,赣江等水系在此连接南北。这种地理上的通达性,必然造就文化上的开放性,九江因而成为一个巨大的文化熔炉和传播枢纽。南来北往的不仅是货物,更是思想、文化与人群,也为三位顶流的“相聚”提供了地理可能性。
九江有着作为“包融之地”的历史传统。通达之地若没有包容的胸襟,便会沦为冲突的前沿。所幸,九江的历史呈现出强大的文化包容力。佛教在此落地生根并远播东亚;道教在此清修传承;本土的白鹿洞书院等儒家书院文化,亦在此发扬光大。作为长江文化、书院文化、禅宗文化与诗词文化的重要交汇地,九江多元文化并存,为“虎溪三笑”的产生提供了独一无二的温床,提供了丰富的文化语境和传播土壤,也提供了三位顶流进行宗教对话的现实基础。
九江有着作为“和合之地”的精神气质。地理的通达与历史的包融,最终沉淀为一种内在的“和合”精神。九江文化不崇尚单一和排他,而倾向于在不同中寻求和谐,在交流中促成创新。“虎溪三笑”之所以广为流传、经久不衰,究其本质,是九江民众对“和合”精神的高度认同。
千年佳话背后的九江强内核
“虎溪三笑”虽带有浪漫色彩,但它之所以被后世欣然接纳、反复传颂,是因为故事所承载的文化理想至今仍启迪人们:在多元世界中,智慧与欢笑可以跨越任何界限。笑越虎溪、心契千载,后人常常给“虎溪三笑”赋予“君子和而不同”“思想无界”的理想化寓意。
三位顶流因九江、因庐山结缘,在九江发生的这场跨越时空的“精神链接”,反映出九江在历史上是辐射影响长江中下游的文化高地。
宗教文化的输出地。慧远的净土思想通过庐山传播至整个东亚文化圈,庐山成为东亚佛教徒心目中的圣山之一。
学术思想的重镇。白鹿洞书院作为“天下书院之首”,由朱熹奠定学规,成为此后数百年中国书院教育的模板,其倡导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本身就是一种开放包容的学术精神。
文学艺术的永恒母题。“虎溪三笑”成为石恪、李公麟、傅抱石等历代画家争相描绘的题材,文人墨客吟咏的对象,不断强化着九江在中华文化记忆中的独特地位。
从陶渊明的坚守、白居易的感怀,到周敦颐的玄思、朱熹的传道、苏轼的哲学感叹到黄庭坚的笔墨……他们或生于斯,或官于斯,或游于斯。最终,都将个人的才情与思索沉淀于此,通过诗词、文章、思想不断由九江向外扩散,构成了九江地域文化的精神核心,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持续散发着璀璨而独特的光芒。
“虎溪三笑”,它不真实,却极其真诚;它未发生,却早已深入人心。
历史的回响,总能为我们走向未来提供深邃的指引。今天的九江,正奋力迈出高标准高质量建设长江经济带重要节点城市的坚实步伐,迎来了提升文化能级、重塑城市品牌的重大机遇。我们更应深刻认识到,真正的竞争力不仅源于经济的增长和设施的完善,更根植于独特而富有魅力的文化精神内核。
“虎溪三笑”所蕴含的开放、包容、对话、和谐的精神,正是九江最应珍视、深挖并高举的文化旗帜。这不仅是回望历史的总结,更是引领未来的智慧。让世界通过这个“会心一笑”的故事理解九江,理解一种跨越千年、至今依然鲜活的中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