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日寺前你为我拍下的照片。在我的身后，那千年的樟树，仍是满满的华年，润泽的绿，真喜欢那样仰望着它，觉得全身都是力气，我，还有身边的一切，都不会老去。树后，谷间，远远近近的白花，清爽又迷离。玉兰是山里早开的花，亦称望春。看着照片，想起一个词：百花深处。依稀它是一个影片中的地名，是某个已经消失的地方。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天正是花朝节，百花的生日。
寺在山的深处。我们先见到的是大樟树。树在高处，树后有石门。看那树的气势，隐约护着的是一座千年古刹。进得石门，却见竹林环抱的一个院落，青瓦平房，有妇人在院里采着菜蔬，就着竹筒流下的溪水洗着。且听得人声，出得屋来也是俗世装扮之人，俨然一户寻常人家。我们有些疑惑，不见和尚，也不见庙，雨雾缭绕，山全在缥缈间。真有些不知此地何处，此日何年了。走近些，见屋前贴着对联，门楣上写着：花开见佛。才信了这就是寺。所见的都是些在家修行的居士，一早从山下上来。院里有喜庆的气息，问，他们说，今日花朝。
听到“花朝”这个词，我的心里像有一朵火苗“突突”跳了一下。我从不知道还有一个如此诗意的节日。
那日我们是半路上才想起来要去寺里的。之前有人传说这寺的主人，才三十岁，会吟诗作对。我们进得寺来，依旧未能得见他是怎样的丰华。院内的人说，你们在这吃饭吧，那时可以见到师傅。我们没有留下来，或许在内心深处，我并不希望真的见到他。我看到了他的花，他的树，他的院落，他的菜蔬，他为百花写的诗句。或许不与他对面更好，他应该不着一言，他应该寻不见，他在每一朵花开之中，在满山空灵的雾中，云深不知处。
我们其实不是来寻他的。我们真正来相遇的，其实是花朝。虽然之前我们并不知晓。但一见，心里便灿然花开，知道是它了。我们在三月的雨中，一路寻进山来，不是为了此刻的幸福与恍惚吗，在如此良辰，在百花之中，却浑然不知。
我们怎么可能想见，有这么一个地方，这一些人，在仲春的烟雨之中，如此隆重欢喜地，全心全意地，过着一个叫花朝的节日。
那一瞬间我是恍惚的，我在林间做了一个梦。梦见瞬间变成了永恒。梦见我们在雪花中穿行，雪花却落不到我们的身上。梦见我们淋着雨看夕阳，看见一条鱼游在天上。梦见我们坐一条草船顺水漂去，把所有的伤害都抛在岸上……
看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是亲近，都是珍重。它们似乎藏着无限的惊喜，等着我们去发现。它们端然无忧，它们是数不清的日子。寺前的那棵大树，我们唤它千年。
下山路上，山泥粘住了我们的鞋。鞋越来越重，我们像醉酒的人，脚步踉跄。整个人都是失重的，像走在太空，像穿着童年的木屐，走在多年前的暮色中。我忽然想起一部喜欢的电影：《雨月物语》。如果我们回头，那寺还在吗，那些在花朝节里欢天喜地的人，他们还在吗，迎接我们的不会是寒草孤冢，荒陌斜阳吗？如果有一天，你也在路边卖着陶瓷，也有那样一位瓷一样的美人，飘然来到你的瓷边，向你低下头来，你能不飘飘忽忽随她而去吗？哪怕是梦境，哪怕找不到来时的路，哪怕万劫不复，谁又能说我们不是在等待这样一场诱惑呢？
人活一世，总该是梦过的。梦过的人，才能从身边的景物，看出万千种似曾相识来，每一种里都藏着美，藏着爱。梦过的人，才懂得珍惜。
似乎到这时才想起，我们其实是出来看油菜花。车跑起来，才发现窗外最多的并不是油菜花，路边，田间，都是地菜花。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象。地菜花细碎，在微风细雨中摇荡，像一片片白色的云雾，花香飘进窗来。这大片的田都空着，人们把它还给了大地，地便开出了自己的花，开得无边无际。
进了村，雨也停了，我们奔向地里，奔向地菜花。花上都是雨水，我们也不觉。后来才发现，鞋子都湿透了，连我那么高的皮靴也湿了，地菜花高过了我的靴，它淹没了我们。回屋时，见园子里开了几朵兰花。小小的，低低的春兰。我们几乎没有看见。种兰的村里女子叫白花。她的弟弟叫黑皮。黑皮，白花，听起来像在说一棵树，一棵完整的树。我想起采得的水芹，忽然觉得白花这个名字很美，不只是白花，还有很多，比如芹，梅，这些我们从前听得太多而忽视的名字，它们是那样芳香，有着无须诉说的越看越有的美。它们似乎更含蓄，更让人回味无穷。
我们在池塘里洗着野菜，无数的小蝌蚪在水中，手在水中，一片酥痒。池塘边上的槐树下，长着一种我小时候爱的果子，我一直叫它绿兔子。你拍下了我采绿兔子的手，以及手腕上的红豆手链。一红一绿，它们都那么小，那么圆润，在画面上，那么匀称。我们看见山谷间散落的野桃花，开得不管不顾。我们在河里采着一种坚实的小果粒，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它其实是薏米。我把它串成项链，来配我手上的红豆。我要长长久久地戴着它们。薏米和红豆，都是有营养的东西，有了它们，我们走到哪里都丰足，再苦也不怕。我们不再需要其他的什么。
进了屋，我们生起火来。我们烤着炭火，说着话。我们吃着水芹，地菜，红薯，锅粑。我们喝着梅花酒。那样的场景，又仿佛是在某个冬天了。仿佛在某个大雪飘飞的暮晚，我们偎着，火光映亮满屋子的暗。人有时候，一天经历两个季节。有时候，一生逃不开一种回忆。
后来我在百度词典里查“花朝”这个词，跳出来的是：花朝月夕，成语，指美好的时光和事物。这个解释多么贴切。假如有一天，我说起一些词，比如黑皮，白花，比如薏米，红豆，你肯定也会微笑。谁又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呢。那些只属于我们的，美好的时光和事物。
回来的路上，雨又大起来。下车时，天边却突然出现了太阳，极明净地，光芒万丈。我们真的淋着雨，看到了夕阳。那阳光只是一瞬，我转身，看不见你的时候，也不见了夕阳。天色陷入更深的昏暗之中。雨还在下。我沿着河边走下去，路似乎越走越远，越来越深。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轻。我似乎一直走向了百花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