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梓珍
一家四口人的手,就这样握着,握着。相视的目光里,尽管凄楚,却传递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亲情。这时,我发现一丝久违的笑意,淡如微风,在父亲的脸上若隐若现……
那是2016年夏季的一天,天气异常炎热,空中没有一丝云,顶着一轮烈日,大地像蒸笼一样,热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可我的心头却笼罩着铅一般沉重的积雨云,那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热风一吹,它深藏着的眼泪就会哗啦啦地倾泻下来。
我家在长江下游的一个小村镇上,村里的房子错落参差,零零散散,像抛撒的象棋子儿。记得门前是一块很大的草地,鸟兽播下的种子,日久生根便长成了林子。林子是昆虫的世袭乐园,与它们朝夕相处,我能分辨出纺织娘与油葫芦的叫声有何不同,我能听出鹧鸪的叫声,是求偶还是受到了惊吓。知了喜欢捉迷藏,那此起彼伏的嘶鸣忽东忽西,飘忽不定,将夏日的烦躁泼洒得到处都是。只是那年夏天,林子传出的天籁,在我听来都像是在哭泣。父亲的病一天天重了,已经三个月没有下床。那因疼痛而发出的叫唤,一声声咬着我的心。
那一年,父亲刚满50岁,距离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已然两年了。尽管不间断地化疗再化疗,杀不死的癌细胞还在一个劲地扩散,逐渐地蔓延到全身。在那揪心的日子里,我忽然觉得忧伤是一种年纪,懵懂地成长,人生却充满了变数,温暖和亲情都是有限的。我感到忧伤的压力无所不在,如影随形,有时是大难来临的惘然以对,有时是害怕亲人离世的凄切清厉。
记得那天热得出奇,即便挨到黄昏,烈日也丝毫不见沉落的迹象。窗外的树叶纹丝不动,兀自将倦怠的枝叶伸向天空,就像一个个张开双臂的人,正在向苍天发出无奈的呼吁。我坐在父亲的床边,只见父亲面色苍白如纸,揩拭过的嘴唇上已无血迹,微弱的呼吸很重,很艰难。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咸涩的东西涌上来,沿着喉咙往上走,刹那就跃到了嗓门和眼眶。父亲痛入骨髓,我除了笨拙地给他喂点水,却束手无策。父亲用含着泪花的眼睛望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幽幽地动。我的心顿时又潮又粘,像炎天的树叶,卷着角,起着皱,散发着阴干的衣服那样的苦酸味。父亲的病是突兀的,没有铺垫,没有渐强和渐弱,它是突然开始,又要突然收尾,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令人猝不及防,令人心如刀割。
这光景,父亲动了一下,他极困难地侧转身子,睁开双眼向窗外看去,看着白晃晃的日头,看着几只飞鸟米粒般消失在远方。他使出很重的气力,发出近乎听不见的声音:“儿啊,这大热的天,你受罪啦!”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是含泪朝父亲笑了笑。父亲的目光一直投向着窗外,像是思考着什么。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那窗外的不远处是一大片的农田,绿油油棉花秆一片连着一片,其间夹杂着几处已经泛黄的稻田。父亲在想啥呢?至今,我也忖度不出其中的况味。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对土地近乎偏执地热爱。小时候,我常常拎着茶壶给正在棉地里除虫的父亲送水。一大片的棉地,似乎看不到尽头,父亲的身影在阡陌间时隐时现,他古铜色的肌肤与土地重三叠四,落入我眼中,有一种天苍苍地黄黄的沧桑。记得那时候,也是炎天暑热的节气,我和哥哥清晨五点就迷迷糊糊跟着下地干活。一起捉棉花叶子上的虫子,帮着折去棉花秆上不结果的枝杈,穿梭在比我和哥哥都高的棉花秆中,父亲总是疼爱我多一些,还没干一会就偷偷地拿给我个香瓜,示意让我坐在地头的桑树下凉快凉快。我那时十分淘气,每每刻意拿着香瓜在哥哥面前炫耀一番,对于我来说:父亲的眷顾是一种特殊的骄傲,是发自内心的满足和愉悦。
此刻,父亲慢慢地收了目光,黯然地闭上眼睛,眼角有了一滴流淌的热泪。我的思绪却依旧在往事里轮回。那天干完活回家,天快晌午了,一家人在屋里吃着西瓜休息,父亲把西瓜中间都切给我和哥哥,他和母亲吃着泛白的边皮。那光景,我觉得光阴有恩有惠,日子就像花儿悄悄地开。
常常是这样:夏日的晚上,一家人在院落里乘凉。父亲摇着大蒲扇,一边给我和哥哥驱蚊,一边讲着有趣的故事。那时候生活是清苦了点,但满满的都是人伦。小时候,我眼里的父亲就像屋背后的山丘,默默地依偎着我们,每天清晨一睁开眼,它就在那儿,黄昏后,它又把太阳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浑身披着霭霭的霞光。
想到这些,我转头看向父亲,见父亲正把脸转向了我,那愁闷的皱褶里尽是留恋与不舍。我与父亲对视着,心里都在颤抖。我忽然觉得父亲在床上躺得太久了,得想法子让他去院子里透透气。在扶持父亲的时候,感觉他已经被病魔蹂躏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脖子、肩膀、手臂上凸起了一个个小疙瘩,看得叫人越发心酸。我喊来哥哥,两人合力轻轻地抱起父亲,小心地挪到床边来。父亲闭着双眼,屏住呼吸,忍受着一阵阵的疼痛。母亲双手紧紧抻着床单,生怕床单绷紧了会加重痛楚。我拿着扇子不停地朝父亲扇着,生怕他中暑。花费了个把钟头,终于成功地让父亲坐在了轮椅上,父亲努力调整着呼吸,慢慢的好受了点,我们这才喘了一口粗气,轻快地推着父亲一家人去院子里,走啊,走,就像小时候父亲推着我们那样。
太阳褪去烈日柔和些许,一阵微风吹来,父亲似乎感觉舒畅了些。我蹲下来握着父亲的手,哥哥与母亲见状把手也搭了上来,一家四口人的手,就这样握着,握着。相视的目光里,尽管凄楚,却传递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亲情。这时,我发现一丝久违的笑意,淡如微风,在父亲的脸上若隐若现。
那年那月,那个夏天,每一幅生活图景,都是我们家重要的组成部分。那些细节已经铭刻在我心里。只是不知为何,每次想到那个夏天,我的记忆里总觉得是黝黑的,不错,就是那种黄昏后,叫人容易迷失方向的黝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