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受生计所迫,我11岁就放弃学业,去给生产队放牛。记得那天是大年初五,前毛哥带我去牛棚,前毛哥大我五岁,是个资深的放牛娃,他家的老母牛三年前产下一头小牯牛,小牯牛自打生下来就非常调皮,走路大多是横着蹦。随着年龄的增长,小牛崽变成了大牯牛,而且脾气不但没收敛,反而越发淘气了,前毛哥管不住它了,急于脱手,却没人愿意接管。前毛哥对我说:这下好了,交给你了,就不知你奈得何啵?
说话间我俩走进了牛棚。牛棚是一间土墙屋,屋内一字排开五间牛栏,每间都关着一头牛。前毛哥指着最东边一间说:“喏,就是它。”我走近一看,天哪!眼前的一幕让我彻底傻眼了:只见牛栏里的牛粪一片狼藉,四面栅栏上也挂满了牛粪,牛栏中央赫然立着一头庞然怪物,怪物全身上下都被粪便包裹着,一些不知名的飞虫围着它的身体往来穿梭,它头上的两只长角上挂面似的挂着两排牛粪,犄角下面露出两只大眼睛,怯生生地盯着来人。再一看,牵绳也断了,鼻子上只剩下一截几寸长的绳头。好在前毛哥早有准备,他掏出一根新绳子,打开牛栏栓,把绳接上。我伸手接过牵绳,眼中一片茫然,前毛哥知道我不知咋办,教我说:“把它牵到前面水塘里洗个澡再说吧”。
我把大牯牛牵到村前的水塘里,再抓来一把野草,将大牯牛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这才发现,好一头威武雄壮的大牯牛呀!它中等个头,全身肌肉发达,皮毛光滑,黑得发亮,它的脖子又粗又圆,面部轮廓长得非常匀称得体,一双大眼盯着我看,好像会说话一样,两只威武的犄角更是给它增添了不少的豪气。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当即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黑牯。
初春的正月,寸草未生,为了给黑牯增加营养,我从生产队仓库里领回几袋棉籽,用热水浸泡后喂给它吃。棉籽营养丰富,又可增强体温。晚上,我在牛栏里铺上厚厚的一层干草,这一夜,黑牯睡得好香。
整个二月,我日复一日精心照料着黑牯,黑牯非但没有掉膘,还比先前更结实了。更令人欣慰的是,黑牯和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春耕季节到了,黑牯要学着干农活了,经验丰富的队长蔡叔亲自担任教练。蔡叔将黑牯牵到犁前,把轭头套在黑牯的脖子上,右手扶住犁尾,左手拽着牵绳和一根竹枝,对着黑牯吆喝一声:“嘿嘻,蹭沟走!”
意外发生了!黑牯刚走两步,身上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惊吓了它,它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可它越走得快,铁链就越响。突然,黑牯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撒腿狂奔,不管蔡叔在后面怎样“哇哇”地叫停都无济于事,黑牯像着了魔,一口气跑出了十多条田埂,犁摔散了,铁链挣断了,轭头也被甩在了一边。
黑牯跑累了,终于停下了,蔡叔气得两眼冒烟,他扛把锄头冲向黑牯,口中大骂:“我砍死你个畜牲!”我急忙把蔡叔拦住说:“它是被吓着了,不能打它。”
第二天,蔡叔接着驯。他在犁过的田里放上一副耙,给黑牯套上轭头,自己站到耙上,嘴里嘟囔着:“昨天的犁太轻了,拖不住你,今天看你还跑得动啵!”他把竹枝一扬,吆喝一声:“嘿嘻,蹭沟走!”
黑牯刚一迈腿,铁链又响了,黑牯再次受惊,它拖着沉重的耙,照样狂奔而去,把蔡叔从耙上甩了出去,仰面八叉地躺倒在田里。
耙摔散了,铁链又断了,蔡叔从田里爬起,气急败坏地边追边喊:“今天不打死你这畜牲我不姓蔡!”
我再次拦住了蔡叔,又把黑牯牵到水草地安抚了一番。
第三天一大早,蔡叔又叫我把黑牯牵去,他说不信这个邪,还当真治不了一条牛!水田里放着一副大耙,耙上压着一块约有二百来斤的大石头。蔡叔再次给黑牯套上轭头,站在耙上扬起竹枝:“嘿嘻,蹭沟走!这下看你还有么招。”
令蔡叔想不到的是,无论蔡叔怎样用竹枝抽打,黑牯就是不动。一连抽断三根竹枝,黑牯还是一步不挪。蔡叔扔掉竹枝,拿来一根木棍,正要朝黑牯的后脚上敲打,不料黑牯来了个不进反退,将屁股往耙上拱去,把蔡叔从耙上挤了出去,它继续后退,耙被它掀翻了,大石块也掀到了田里,没等人们醒过神来,黑牯迅速调转头,拖着大耙撒腿飞奔。
耙又摔散了,铁链又挣断了,蔡叔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连连摇头摆手说:“我种了一辈子庄稼,驯了几十年的牛,从冇遇到过这样的畜牲,这牛不能要了,宰了吃肉算了!”
当晚,蔡叔召开全体社员会,讨论是否宰杀黑牯。社员们大多同意杀了黑牯,说既然不能用,还不如趁早杀了,免得还要人放牛。
不行,我要救黑牯!我鼓足勇气大声说:“蔡叔、各位大叔大哥,求你们不要急着杀黑牯,明天让我来试试,再给它一次机会吧!假如还不行再杀也不迟呀。”大伙虽然觉得我的话不大靠谱,但最后还是同意让我再试一次。
翌日,还在头天的老地方,我为黑牯套上轭头,用手抚摸着它的鼻梁,跟它说:“黑牯,你要听话,不然我也救不了你了。”我站到耙上,抖了抖牵绳,黑牯便迈开了腿,铁链又响了,黑牯还是有点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哇!”我及时叫停了黑牯,待它安静下来后,我再次抖动牵绳,发现黑牯脚步加快时我又把它叫停,如此反复三五次后,黑牯习惯了,它稳稳地拉着我在田里打圈圈,再也不发疯了。
黑牯终于被驯服了,乡亲们都夸我是神童。
后来,黑牯成了耕牛中的主力,不管是耕田耙地,黑牯总能与主人配合默契,而且速度也比别的牛快很多。社员们个个抢着用黑牯,但我不答应,我每天只允许他们用半天,不然黑牯会累垮的。
再后来,我参加工作离开了生产队,可我还是记挂着我的黑牯,一有空就回去看望它。
数年后的一天,我刚下班回到宿舍,有两位老乡来到我家,他们拎着一串牛肉,说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我一打听才知道,这正是黑牯的肉。老乡说,黑牯老了,从高高的田坎上失足摔了下去,再也起不来了。面对鲜红的牛肉,我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