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平
吃 蛇
东坡一行到达惠州的当天晚上,太守詹范在合江楼设宴接风。
这詹范,也是个饱读之士,久仰东坡大名。如今东坡来到他的辖地,虽然明知他是贬官,但照例破格接待,这使东坡颇为感动。
大家先是寒暄介绍,接着就打开了一坛酒,每人面前倒上一碗。东坡一路风尘,久未饮酒,现在闻到酒香,肚子里的馋虫便要出来,不由问道:此为何酒?
詹范恭敬答道:坡公,此乃当地的米酒,名罗浮春也。
东坡口中说道:嗯,名字不错,闻着也香,不知味道如何?
东坡的意思,詹范你还不快点提议饮酒!但他却不肯说,反倒有一盆汤先上来了。詹范起身,亲自掌勺,为他盛汤,又说:坡公,岭南的规矩与中原有所不同,开席必先喝汤哦。您尝下先,这汤味道如何。
东坡心中便有点作怪,而且对他说话的语尾词和语序感到别扭,但是他还是喝了一口汤,感觉味道鲜美,异香满口,不由赞道:好汤!这里面放了什么?
詹范看了朝云一眼,欲言又止,他说:坡公,暂且保密,最后再揭谜底哈。
于是众人便一起喝汤,满桌都是吸溜吸溜的声音。只有朝云轻轻啜饮,显得姿态优雅。詹范这边出席的官员,目光便都偷偷往她身上溜。他们都不明白,这样一个妙人儿,为何死活跟着一个糟老头子跑到这瘴疠之地来。
随后就开始上菜了。塘鲺鱼、白切鸡、酿苦瓜……又一道豆腐上来,詹范介绍说:坡公,这道菜叫作酿豆腐,是在豆腐中间挖个洞,放入肉馅,蒸制而成。据说当年客家人来到这里,过年想包饺子,却没有面粉,只好拿豆腐代替……
哦,原来如此!东坡应和着,他举箸尝了几道菜,觉得味道真不错,就越发想喝酒。他抬眼看着詹范,却见他光顾说话吃菜,似乎把酒忘了。他实在忍不住,就说了一声:詹太守,咱们喝点酒吧。
詹范这时好像才突然醒悟,急忙端起酒碗,起身说道:诸位,苏大人、苏东坡学士,乃大文豪也。他来惠州,是惠州之福也。来,我们热烈欢迎坡公莅惠!
众人齐声响应,一起起身,面向东坡致敬,东坡急忙说道:感谢詹太守抬爱。苏某身为贬官,承蒙不弃,三生有幸!为表谢意,我干了!
东坡说罢,迫不及待将酒一饮而尽,但觉热辣辣的酒水霎时灌溉了饥渴的胃肠,那感觉真的是好极了。他不由说道:罗浮春,好酒啊!
酒一喝开头,酒桌上就乱了。大家纷纷过来敬东坡,东坡来者不拒,很快就有点舌头打结,慌得朝云急忙站起来说:各位大人,学士他酒量有限,大家不要让他喝了,谢谢大家了。
詹范也说:诸位,那就缓下先。对了,还有一道大菜没上哦!
正说着,侍者又端来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的,是一截截带有脊骨的金黄色肉段。詹范就让东坡和朝云先行品尝,看这是什么佳肴。
东坡虽然酒有点多,但是舌头的味蕾却还敏感,他吃了几口说道:此物有鸡肉味道,也有鱼肉味道,但是既非鸡亦非鱼,不知到底是什么味道!
朝云也说:嗯,这味道反正我从来没有吃过。
听他们说完,詹范这边的人,便都笑了起来,有一个说:那就对了。
东坡和朝云便看着他们,只听詹范说:坡公,夫人,我说了你们不必介意哈,这是蛇的味道。还有,我们刚才喝的汤,乃四蛇汤也!
东坡闻听此言,不由神情大变,感觉胃肠霎时起了反应,但是他尚能把持得住;却听朝云惊叫一声,立即以手掩口,起身朝门外跑去,很快传来呕吐之声。
酒桌上霎时一片尴尬,詹范连连说:哎呀,本想让你们尝个鲜哦,没想到……
酒宴到此也就散了。詹范亲自把东坡和朝云送回楼上的房间,又讲了一通“岭南人什么都吃”的道理,东坡便说没有关系,我们会渐渐习惯,入乡随俗嘛。
送走詹范,东坡再看朝云,脸色依然蜡黄,不断干呕。于是他便劝解起来,说我们既然能吃鱼,能吃鸡,那么蛇也是可以吃的,只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吃过罢了。朝云难受得说不出话,极力忍耐着上床去了。
东坡看着朝云躺下,回想刚才喝蛇汤、吃蛇段的经过,也不由有点恶心。心里便怪这詹范还是年轻,做事有点鲁莽。虽然也是好心,却不懂得南北习俗的巨大差异,更不懂得一个意欲皈依佛门的女人的心。朝云平日肉都很少吃,现在却瞒着让她吃蛇,她怎么受得了呢!唉……
后来,看着朝云睡着了,他也吹灯上床。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听朝云大叫:蛇,蛇!翻过身来紧紧抱住他,浑身发抖。东坡以为朝云惊梦,便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没想到朝云却清楚地说:这屋里有蛇,你快点灯!
东坡半信半疑,摸到火镰打着火,点亮了灯,一看之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但见房梁之上,竟然真有一条手臂粗细的黑色大蛇,正盘在那里,昂起头颅,对他们吐着信子。东坡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蛇,顿觉头皮发麻,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朝云不知哪里来了勇气,她跪爬起来,对着那条大蛇连连叩首作揖,口中说道:蛇神息怒。我和苏学士远道而来,不懂规矩,误食蛇肉,请千万原谅。
东坡此时也回过神来,接着说:对,我们过去没吃过蛇,今后也绝不再吃。
却也奇怪,那蛇不知道是听懂了他们的话,还是被灯光照怕了,反正它马上转身,顺着窗户的上方慢慢爬了出去。
这边,朝云一头扎进东坡怀里,放声大哭……
食 荔
东坡到惠州不久,就听说岭南有四大佳果。哪四大佳果?惠州人的说法是荔枝、龙眼、香蕉、杨桃。东坡乃一吃货,一听说这些,就口流涎水。
在吃到荔枝以前,东坡就已经做足了功课。他曾多次重读白居易的《荔枝图序》和《过华清宫》,对那种“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的东西充满想象;他也记起了杜牧的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他的胃肠对荔枝充满了期待。
大半年后,食荔的机会终于来了。这天,苏过背一竹篓,从外边回来,一进门就大叫:爹爹,霞姑,你们看我带回什么了?荔枝,荔枝啊!
东坡闻声从“思无邪斋”中跑出,迫不及待帮苏过取下背篓,拨开竹篓上面盖着的树叶,一把抓起一串荔枝,举起来看。但见这东西一个个圆如小球,皮上均匀分布着一些小疙瘩。颜色有红,也有绿,还有的是红绿参半。东坡不由分说,摘下一颗就要往嘴里放。苏过急忙说:爹爹,不是那样吃的。
苏过接着就做起示范来:爹爹,要这样捏开……
这时朝云娉娉婷婷从屋里出来,看了看荔枝,又看着苏过:这荔枝是哪来的?
苏过笑道:是老乡送的,霞姑你快吃吧。
此时东坡已按苏过的方法,剥开了一颗荔枝,里面的果肉果然莹白冰雪,他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感觉甜中带酸,内核很大。他一连吃了几颗,不由叹道:嗯,好,不愧为岭南佳果也!
苏过说:爹爹,人家告诉我,这荔枝是早熟品种,还不算好吃。再过一个多月,什么糯米糍啦、妃子笑啦、桂味啦,都成熟了,那才好吃呢!
东坡说:这已经够了,我要回屋写诗去也。我脑子里现在已经有四句了: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殊。嗯,又来了两句:人闻何者为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朝云、苏过一听,不由鼓掌喝彩。
不觉过了一个多月,街旁果然站满了卖荔枝的,远远一看,鲜红一片。只要东坡从街上走过,百姓便纷纷喊他品尝自己的荔枝。更有一个陈姓果农,邀请他到水北的果园去采摘品尝。东坡在荔枝园里大快朵颐,快乐得就像是一个孩子。
这日,詹太守在一棵名为“大将军”的荔枝树下设宴,请东坡品荔饮酒。一群人高谈阔论,推杯换盏,并随手从树上摘下荔枝品尝。这时候,月儿升起来了,四周一片朦胧,詹太守起身说道:坡公,如此良辰美景,不可无诗啊!
众人便齐声说道:是啊,坡公,求你给大家吟诗助兴吧。
东坡起身,稍一沉吟,忽然眉毛一挑,朗声说道:有了,诸位听好: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大家一听,热烈鼓掌。詹太守叹道:坡公果然宝刀不老。我敢断言,此诗一定会像坡公的许多诗作那样,流传千古的。
果然没用几天工夫,这首诗先是传遍了惠州的大街小巷,接着又开始向中原极速传播。不久以后,四川乡党卓契顺来惠州看望东坡,竟也能倒背如流。
但是东坡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品出了荔枝的另外一种味道。那就是此物虽好,但若是到了小人手上,就成了争宠巴结的资本,甚至成为祸国殃民的罪魁。这夜他睡不着觉,开始在灯下写作《荔枝叹》。
正写着,忽觉耳边一股香风掠过,转头一看,原来是何仙姑笑吟吟站在他的背后。慌得东坡急忙起身下拜,口称:仙姑吉祥!
何仙姑轻启朱唇:东坡先生,又在忧国忧民呀!
东坡打了个愣说:哦,老夫这些天吃荔枝多了,想起当年为博贵妃一笑,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的景象,就忍不住写上几句,一吐心中块垒。
何仙姑走过来看了看东坡的诗稿,点点头说:你呀,真的是一个心里装着百姓和天下的人。朝廷贬你,确有不公。
东坡听了仙姑这话,不觉喉头发紧,一肚子的委屈都被勾引出来。他刚要说点什么,却又被仙姑以手势止住,就听仙姑继续说道:不过嘛,你现在发牢骚,写文章,除了给你自己惹点麻烦,半点用处都没有。我不是告诉过你,是非只为多开口,记得朝廷贬你吗?
啊,是的,谢谢仙姑提醒。
哼,我看你呀,表面答应,心里还是不服。要不要我再把你的嘴巴搞丢呀?
哎哎,别别,仙姑千万不要。我以后坚决改正还不行吗。
何仙姑笑起来,说:好,那我就再信你一回。东坡你一定要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奖给你几颗荔枝,保证你没有吃过。
何仙姑说着,便从袖口里拿出几颗荔枝来。
东坡看这荔枝,个头很大,每颗上面都有一道绿线缠绕。他急忙剥开一颗放入嘴里,但觉异香满口。不由说道:嗯,这是什么品种,我真的没有吃过。
何仙姑说:你当然没有吃过。这荔枝名为挂绿,是我家乡增城的特产,只有几棵树上才有。就因为外壳上这道绿线,所以叫挂绿。一般人,是根本吃不到的。
东坡一听,连连作揖,说:那谢谢仙姑啦,我还以为自己把所有的荔枝都尝遍了呢。看来,这吃荔枝也像做学问一样,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呀!
嗯,所言极是。诺,这几颗荔枝都归你了。
东坡闻言,立即狼吞虎咽,瞬间把那几颗仙果一扫而光。一抬头,眼前哪里还有何仙姑的影子!他咂咂嘴,好像真的吃过什么东西,但是桌上却不见荔枝壳。
东坡想了半天,也没有弄懂刚才的事情是真是假,兀自叹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