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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韭秋菘

  ■ 蔚蓝

  春天,韭菜最好。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了,淅淅沥沥地湿润着江村的山河。春日的雨,温柔、婉转,是小提琴上的琴弦,如泣如诉,拨动着苍茫又遥远的往事。窸窸窣窣地下着,不知来路与归途,仿佛从苍茫的往昔里来,又仿佛会逶迤到老去的光阴里去。南风摇曳,雨声里,灯光次第闪烁,炊烟飘摇升起,鸟鸣清澈,如水濯洗,芥花孕育着饱满的花蕾,木枝绽放出鼓胀的新芽,麦苗沾满了晶莹的雨露,仿佛听得见拔节生长的声音。而蛰冬的韭菜,几乎一夜之间,会从渐渐松软的泥里生出一片片新叶,涨满汁水,不几日就葳蕤满茎,墨绿、鲜嫩而芬芳,几乎集合了这个季节所有的优美与品德。拿一把锋利的剪刀,趁着茫茫的夜色与细雨,将韭菜沿根部齐整地剪去,绿色的汁水与芳香喷溢而出,沾满手背。无须担心,不几天,又一茬更加碧绿的新韭,就从泥土里冒出来。

  最适与鲜蛋清炒。那些鸡鸭,因食不尽的青草、嫩叶与昆虫,羽翼丰美,那些鸡卵也有了春草与雨水的美好滋养。只需要入锅简单地翻炒几下,一盘清香扑鼻的佳肴就已做成。“两只黄鹂鸣翠柳”,绿的是韭叶,黄的是鸡蛋,只看着,心间就升腾起久违的春意与柔情。雨色空蒙,山河静谧,就着新炒的春韭炒蛋,一家人团坐一起,叙着农事与家常。倏忽之间,烛光摇曳,已是暮晚。

  “……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怪不得千年前的那个黄昏,一样的夜雨,春韭碧翠,那个浪迹天涯的诗人,又逢久别的故人,一盘盛开着春天芬芳的新韭,一碗饱满绵厚的黄粱米饭,就让他感慨万千,泪水滂沱。人世苍茫,岁月已晚,不变的是这年年春色与人间弥足的情谊。 

  秋日,晚菘最佳。 

  此季,韭菜开始苍老。绿色的茎叶间,开始生出一簇簇白色的韭花,风吹过,韭花摇曳,星星点点漫漶至远方去,让人心生莫名的惆怅,适合在漫天的白色花朵间,等一个人。 

  韭叶不宜啖,韭花却可食。东坡老人说:“一斤松花不可少,八两蒲黄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钱,两斤白蜜一齐捣。吃也好,浴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真是向往啊,这些千年之前的老祖宗们,生活的意趣让我辈望尘莫及。这些美丽异常的花朵,食在口中,又是一番怎样的滋味呢。江村人素朴,没有古人这样的风雅。四季开放的各式花朵,寂寞地绽放又凋零,没有人用来作为食物,唯有韭花是个例外。 

  春韭秋菘,秋韭有一种苦涩的滋味,韭花却鲜嫩异常,正是食用的好时节。某个秋日的清晓,露珠缀满碧叶,丛生的紫色扁豆花爬满了篱笆,而一丛丛抽穗而出的淡绿色韭花正迎着朝阳开放,正是采摘它们的好季节。采摘须趁早,待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露水隐匿,花朵随着阳光流水一样开放,蔚然一片,已然苍老。连着花茎,洗净、切成段状,用开水稍稍焯过,清炒即可。若加点肉丝、酱干,则风味更佳,清香甘甜,有一种秋天与光阴的滋味。五代的杨凝式感慨万千,“昼寝乍兴, 輖饥正甚, 忽蒙简翰, 猥赐盘飧, 当一叶报秋之初 。乃韭花逞味之始 ,助其肥羜实谓珍羞 。充腹之馀 ,铭肌载切 。”香浓素丽的花朵,配着秋日已然丰腴的河鲜,俨然是人间的至味,不须美酒,已然醉去,微醺之间,一篇《韭花帖》跃然纸上。星星点点的笔墨,在白色的宣纸的映衬下,恍若盛开的韭花,风吹过,摇曳多姿、馨香满鼻起来。

  总会有一场寒霜落下。此时的秋,才有了秋的韵味。漫眼的枯黄间,秋菘正好。墨绿,根茎肥硕,日渐甘甜,仿佛秋霜的滋味。菘,即白菜。白菜,多世俗而缺少韵味,不喜欢这样的称谓,这些温暖过千百年孤寂灵魂的菜蔬,唯用简单古朴的称谓才贴切。《诗经》里说,“采葑采菲”,多么好。茫茫天地间,寒霜零落,唯菲苍翠。采摘人着素衣,从那个古老的秋天里走来。轻轻读着,会让人心间弥漫起无限的诗意与惆怅。 

  那时江村人穷,暮秋与一个长长的冬天,菘与菲,几乎是唯有的可食菜蔬。很是奇怪,菘或菲,菲或菘,却总也不让人生厌。就连那个一生都在收复故地愿望里折磨的老人,也念念不忘。“尚觊身强健,烟畦撷芥菘。”一盘晚菘即可下酒。样式几乎是清炒,加几段蒜叶,菘的甘甜、鲜嫩与蒜叶的浓郁香味,让人不知魏晋。奢侈的做法,也只不过是将菘茎,切成条状。清炒时,加几块豆干与肉丝,再用江村所制的豆酱炒,更是妙不可言。秋天,晚菘一畦畦地生长,叶片碧绿,茎干肥白,总是来不及吃掉,正适合腌制酸白菜。挑一个晴朗的天气,了无纤尘、枯树瘦枝、山河静谧。将白菜连根铲起,一排排地摆放在地上晾晒,当叶片与茎干松软的时候,就可以腌制了。不需洗净,只需放入一硕大的陶罐中。陶罐古拙,不知从哪个先祖那里一代代传承下来,刻满时光的皱痕。一层秋菘一层盐地码起,最后再用棒槌尽力压实,盖上盖子,放在一个阴凉通风的干燥之处,不再管它。天空碧蓝,会有黄叶覆盖它,也有飞鸟鸣叫着飞过,遗落下静寂没有尽头的光阴,仿佛把它遗忘。 

  直到有一天,陶罐里溢出金黄的汁水,整个院落散发着腌白菜酸甜的香味,已是食用它的时候。打开盖子,芳香更加浓郁,而秋菘碧绿的色泽已是金黄,甚至不及清洗,随便挑出一根,放在口中,鲜脆可口,让人胃口大开。清炒或加肉丁、排骨,都是佳肴。曾想过,有一天我要把这无尽的烦琐丢弃得一干二净,就这样不如归去。低矮的瓦舍,炊烟升起,槿篱缠满扁豆与朝颜。我还要种一畦新韭,植几行晚菘。人生夫复何求? 

  在异乡,总是东施效颦地买来秋菘,挑来古拙的陶器,择一晴日将它们腌制,又一日日地漫长等待,等来的却不是那种酸鲜的滋味。我知道买不来故乡的秋天与阳光,那些逝去的光阴也无处可寻。从此失却了再来制作它们的兴趣。

  经秋至冬,晚菘已然老去。绿色的叶片间,一簇簇黄色的花朵摇曳在二月的春风里,让人伤怀。可有什么不会老呢?青瓦生满苍苔,木窗斑驳灰褐,那些同样老去的人,头缀寒霜。 

  当然,会有一场雨落下,新韭又绽出新芽,又是一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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