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阅读
当前版: 03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母亲的苦夏

  ■ 冯满凤

  清早,蝉鸣声声,太阳一出头,地上就像着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午后,太阳更烈了,所有的绿色都失去了光泽,树叶打着卷,垂着头,一动不动。就是到了傍晚,当你关好空调,打开门窗,踏出家门,融入霞光中,依然感觉热气扑面,同时从脚底、从袖口灌入全身,温热着你的肌肤。

  今年入伏以来,一直是这样烈日炎炎,酷热难耐。大家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空调房里。

  周末的傍晚,我驱车来到南湖边,湖周的树林带着夏天的青绿,枝叶茂密,湖心的瓷雕龙华光初上,变幻着不同的色彩,一阵微风从湖面徐徐吹来,顿觉浑身舒爽。一群群一簇簇的人们在绕湖散步……

  走着走着,遇上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同学,发现老同学脖子手臂满是猩红色的痱子,“几十年没有见过痱子了,你怎么回事?”我用手摸着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疹子,问她。

  “前晚,家里空调坏了,一晚上闷出了一身痱子。”老同学告诉我。老同学的痱子让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的苦夏,想起那时候无处可逃的炎热,想起了那时候父母靠天靠地的无奈。

  1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月,母亲能给儿女们最好的东西就是奶水,在我每天能与家里大人一样吃着三餐时,还没有戒奶,不时钻到母亲的怀里过过奶瘾。母亲去田地里开工了,我就在家苦等母亲收工回家,一见到母亲我就马上搬好凳子让她坐下,然后钻到她怀里。不管有多少奶水,母亲也总是先让我过足奶瘾之后,才开始做家务。有一天上午,睡醒后,我没有找到母亲。不知等了多久,母亲回来了,我不但饿,还来了奶瘾,于是迫不及待地搬着凳子跟着她,要她坐下。她一手把我拨开,走到水缸旁,舀了一大“端桶”(一种竹筒上镶柄的舀水器具)水,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半,顺手把剩下的浇在地上,又舀了两端桶浇地上,然后,脱掉褂子,赤裸着上半身,靠着水缸边躺在地上。我被吓着了,站着不动,一会儿奶瘾上来了,我忍不住走到母亲身边,蹲下用手去摸母亲的胸前,觉得烫烫的,母亲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满崽乖,不吃奶哈,这么滚的奶吃了会嘴痛肚子痛的!”她用手摸了摸我的嘴和肚子,“你去帮姆妈拿条洗脸巾和扇子来,在上面浇些水。”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我做到了,母亲用湿毛巾擦拭着脸、脖子和身子,叫我在边上给她扇着扇子。等她的脸和脖子上赤红色退了些,她就背靠水缸坐了起来,把我抱在怀里,给我喂奶……

  这年的夏天特别炎热,母亲几乎天天如此,我天天用蘸了井水的蒲扇给她扇扇子。后来,母亲脑门、脖子、手臂、背部长满猩红色的痱子,腋下、肘窝、大腿内侧红疹成片,由于汗水的浸蚀,出现红肿破皮,干活走路时的摩擦,更加疼痛难忍。但她一天都不能停歇,一直这样熬着,慢慢地她吃不下饭,人也越来越瘦了,奶水也越来越少了,我的奶瘾也就不知不觉中戒掉了。

  我想这大概是我四岁多时的事吧!因为长大后听母亲说过我吃奶吃到四岁多才戒。

  以后的岁月里,经常看到母亲这样,我也就司空见惯了。家里人都说母亲有“热痧病”,我现在想想应该是苦夏吧。

  2

  人生的力量全是对手给的,在我的理解中,农民的对手就是大自然的灾害,它们是冬天的寒冻,夏天的酷热,无雨季节的干旱,涨水时水淹房子和庄稼;而人类总有力量战胜它们!

  随着年龄渐大,我看到村里人是如何巧妙地避开夏天的毒日,如何智慧地对抗炎热。

  炎炎夏天,他们都是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到地里去干活。这一干就是三四个钟头。等到八九点钟了,太阳越爬越高了,随着气温的升高,人们也停下手中的工作,扛着锄头往回走。

  大草帽下一张张黑红的脸,肩膀上搭着的汗巾都往下滴水,衣服更是被汗水浸透了。男人们直接来到古井边,把锄头往旁边一放,扯上一吊桶水,从脸到身擦洗一遍,而青壮年直接从头往身上一浇,那是顿觉一身清爽。把一身热气洗净后,回到家里随便扒拉几口粥或饭,拿上一把老蒲扇,夹上一张凉席,或者扛上一张小竹床,又来到离古井不远的大樟树下,因为低矮的土砖房子里又闷又热,并不比太阳底下舒适多少。

  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时,等太阳快要落山了,人们又扛着锄头出发了,迎着傍晚的余晖,趁凉快拼命地干活,一干就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直到天彻底黑了才回家。

  有一项活是没有办法选择时间去干的,那就是“放水”。那时候我家乡一带每个村都有一套灌溉用的机站水坝和渡槽,它是一套很实用的水利工程,就像人类身体的循环系统,机站水泵就是心脏,水坝渡槽就是血管,而土地庄稼就是器官组织;当水泵把水送上渡槽时,水沿着渡槽流进耕地和农田时,水就好比血液,滋养和润泽着庄稼。每当干旱时,庄稼就要靠抽水灌溉,每次抽水,按组分配放水顺序和时间,通知各家各户负责自家田地。不用说,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田地灌满浇透,于是都全家出动,严阵以待,手握锄头和铁锹守护在自己的田地边。我们家乡是梯田为主,水是沿着渡槽由高向低灌溉,当上坎地灌溉好时,就流向下坎地,要及时把流入口挖开,并把流出口挡住,让水流入自家地里,沿着每一行庄稼身边流过,就要不断挖开、挡住,引领水流的方向,既不能漏掉一行,又要让地浇透,所以一定要守住出口不能过早地被下坎地的人家挖开,为此我的父母还与下坎地的人家发生过纠纷。有一次深夜“放水”时,我家地里还没有浇够,下坎地的几兄弟就强行挖开我家地的出水口。我的父母当然不同意,他们就把我父亲打了一顿。第二天堂哥要去报仇,被父母拦住了,毕竟没有大伤,只是地没有浇透,人家兄弟很多,不能让堂哥去吃亏。堂哥去警告几句,就不了了之。这样的委屈,父母早已习惯了。

  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只能向天向地要生活,即使是下面如同笼蒸,上面如同火烤,他们也要抢时间赶季节,“火口夺粮”。所以“放水”的工作,大家都要随时赤膊上阵的。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写的就是他们!

  3

  在我快乐的童年里,我自己根本不会感到蒸笼般夏天的难耐与难熬,却是有许多快乐的记忆,比如,白天与小伙伴偷偷地去平坦的湖汊学游泳,在水淹的禾田去捞鱼,又比如,夜晚在晒谷场纳凉。

  这个晒谷场纳凉可能是我们村特有的,最深刻的集体快乐记忆。我们村中央有个很大的晒谷场,在晒谷场的西北角有个篮球场,我估计我们的晒谷场应该有七八个篮球场那么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夏天,傍晚时分,劳动力趁太阳下山后去干农活,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就把晒谷场打扫干净,把家里的竹床搬出来,或者搬出几条板凳和门板床板搭几个临时床铺,再从古井里打来一桶水,用井水把竹床和铺板抹上一遍,顺手把井水浇在竹床和铺的底下,瞬间感觉清凉了许多。陆陆续续晒谷场上摆满了各种竹床和铺板,然后,老人孩子都洗好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小孩子身上都扑上香喷喷的爽身粉,周身清爽舒服,开心地在竹床上蹦蹦跳跳,老人拿着蒲扇跟着他们,一边扇着一边护着安全。大孩子则围着床铺追打欢闹,也有老人三五成群地摇着蒲扇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当那些一家之主带着一身热气一身臭汗一身疲惫从田野回来,看到这热闹又温馨的场面,幸福感油然而生。

  夜深了,晒场大家慢慢安静下来,各种呼噜声此起彼伏,各种梦呓让人忍俊不禁时,总有一些精力旺盛的家伙,想搞点恶作剧,有人把生辣椒塞到别人嘴里,有人用墨水给别人画个大花脸。这些事,现在想起,都是纯粹的快乐记忆。

  我的印象中我家老人就是我的父母,我的母亲四十多岁时已经头发花白,五十多岁时头发已全白了,但他们一直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大姐二姐早早出嫁了,三姐还小时,纳凉搬竹床的事由三姐和我两个完成,后来三姐大了,跟着父母去干农活,搬竹床搭铺板准备晚上纳凉的事由我和我的小伙伴互相帮忙一起完成。当父母忙完农活,忙完家务活,端着饭碗来到晒谷场,坐在竹床上时,我立马拿起扇子,站在他们面前,努力给他们扇扇子,每当这时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

  是诗人的感叹,也是我的感伤!我没有力量要太阳早点下山,凉夜早点到来,天空吹起清爽的风,我甚至没有能力帮父母干点农活,但我能搬出来竹床让他们轻松,我能扇扇子给他们送凉爽,这也是我喜欢夜晚纳凉的原因!我想父母从坐在竹床上的那一刻起,劳累委屈愁苦也都烟消云散了。当我和姐姐两人紧挨着躺在竹床上,我的母亲躺在铺板上,闭着眼睛,不时用蒲扇把我和姐姐从头到脚扇一遍,嘴里念叨着“摇风摆扇享福婆”时,她的心里只有幸福吧。

  我虽然喜欢夜晚在外纳凉,但我并不适应,许多次我在外睡到天亮后,第二天就会头痛得起不了床,母亲说我是“打不得露水”,让我一个人在家里睡,我不愿意,俗话说得好,更深露重,于是每晚我在外面睡到半夜,母亲就把我叫醒带到家里睡。母亲陪着我再睡一会儿,就起床煮好早饭,到四五点钟时又跟大家一起出工干活,开始新一天苦夏的煎熬。

  “于是我懂得了这苦夏——它不是无尽头的暑热的折磨,而是我们顶着毒日当头默默有坚忍的苦斗的本身!”这是冯骥才先生在《苦夏》里的一句话,这正是我对母亲的苦夏的理解。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第01版:头版
   第02版:白鹿洞
   第03版:花径
   第04版:综艺
母亲的苦夏
这个夏天,我又骑上了自行车(外一首)
樱花又开
远山上的星星(组诗)
赏读乌镇